先生怀兴

长江日报 2024年05月16日

    □ 黄披星    

    那日,在电脑上翻找戏曲视频,在苏州昆剧院的页面上看到了《范文正公》,满怀热切地看了一遍。不知怎的,很快却生出伤情来——想起了怀兴先生的音容,遥远又很真切。

    我跟先生的距离算很近,交往却很少。这并无其他原因,在于我自己不敢对先生的多扰。我入戏曲行很晚,大约要在2016年之后,只能算是一直在戏曲门口探头探脑的小辈人,这是实话。甚至可以说,对我来说,先生在他的五卷本《戏剧全集》扉页所写的“安身立命于梨园”的表述,对我是“南柯一梦”般的存在;同时,那又很像一种警示。

    前几年在先生的大作《新亭泪》历经近40年后,由中国评剧院复排而广获盛誉,我写了《跨越四十年的〈新亭泪〉》一文,发在当时的《长江日报》上,先生看到后转发了自己的朋友圈。这是很小的交集,更是作为后辈的荣幸。回想起来,我其实在先生家里吃过大概三次午饭,基本都是因为外地的戏曲作者和先生的学生们来拜访,因为相识的缘故我陪同去的。虽然是蹭的饭,因为先生待人一贯温润如玉,那吃饭现场,想来也都是温暖的时刻。

    先生对戏曲的贡献极大。这不需要我多说。太多的怀念文章都意识到,先生是中国当代戏曲的一座标杆。这座标杆,主要由厚重的人文精神和士人风骨组成。可以说因为先生的存在,戏曲的整体面貌变得更具文人性,也就更具独立性,这并无半点夸张。

    有人提到,怀兴先生在全国的名气大过在福建,在福建的名气大过在莆田本地。半是玩笑,却也基本是实情——因为再伟大的人物在亲戚朋友眼中也只是常人。人世可以淡看,历史却不会忘怀。莆仙戏是先生的起发点,也是先生一生坚守的地方;但不能不说,先生有时候对莆仙戏是感到失望的——失望于某种程度的无能为力,这当然是爱与责的两难。很长时间戏曲现状让人憋屈,莆仙戏自然也难免。这当然也可以说是传统艺术在很多发展时段的进退两难,乃至延续至今。而先生往往不能不被推到前台,这是实在的痛之切。

    对莆仙戏来说,先生的《新亭泪》《晋宫寒月》到《妈祖》《魂断鳌头》,还有《鸭子丑小传》等几部现代戏,都具备长存的价值。在参加鲤声剧团七十周年的纪念现场,我看到先生跟王国金、许秀莺还有一批鲤声剧团的老艺人们,几乎是过于热切地牵手在一起,难免有些无法平抑的伤感。那是一代人老去的痕迹。剧场台面上悬挂着的那些以陈仁鉴和怀兴先生为主的作品标识,从《团圆之后》到《叶李娘》,几十部巨作高悬如柱,看起来隆重盛大又飘摇。

    略微延展说去,莆田包括仙游,这个地方的人文是自有其特殊性的。按照更加富有地理和历史轮廓的说法里,这里的山海、木兰溪、移民和戍边、抗争和贫瘠……沉积为这里的人文气息。经常跟人说到,在仙游的某个周末,先生从家里出来去鲤声剧团,要经过仙游文庙,而在文庙广场扎堆在一起的人群,很大可能是一些讨论昨日今天“六合彩”开票结果的一群人。这就是莆仙地区的人间缩影。那就是:大俗大雅,各安其道。

    当然,莆仙人的秉性中那种强烈的实用性和功利心,是有某种必然的由来的。这太复杂,那是兰溪的雅致和大海的狂野、贫瘠的土地和饥饿的伤痛杂糅成的复合体。这在莆仙本地话里有句被推崇为进取的话,叫某人是“敢吃敢死”的人。这是一面。而像先生的存在,是深耕在兰溪畔的一股文化之源,跟陈仁鉴先生一样,源远流长又厚重如山。这大概就是我认为的先生除了戏曲之外更深的价值,特别是对本地莆仙地区的文化含义。那是一种草木葱茏的生长方式。这又成了莆仙人的另一面。

    我会不由觉得,文化历史的沉淀,我们是有明显的辜负的。就像莆田对陈仁鉴先生,如今加上郑怀兴先生,那都需要一座文学纪念馆来记录和承载的。可惜,这并不容易。当然,我们总会知道,一座城市因为某些人的存在,而变得厚重沉静;并在某些时刻,修正了一些野蛮和无知。

    更早的接触大概在2003年左右,在我还是文学爱好者的初期,有一次赴仙游的采风中,跟着几个学界朋友去了先生家里。后来我就经常跟人说起,先生书房里那一堆的《世界文学》,令我吃惊不小。这个场景的难忘,当然是我慢慢认识到怀兴先生这一代人的文化视野之略寄。并不是《世界文学》重要,而是在扩大自身认识和自我锤炼中,这类书得以构建一个当代文人的完整性。这一切都一点点变幻成了像周顗、傅山、徐渭这样的角色痕迹。

    后来慢慢读先生的大作,确实隐隐觉得,跟常人一样,作家一辈子作品的原发点难免跟人的童年有关。这是实情。童年时代的经历,最终反映在那个《烟波迷月》中的迷惘书生,像极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故事终曲。回想这个,并不是因为简单的人世悲观,是我们最终都要一点点舔舐自己的生命起点的酸甜。这又何尝不是多数人一生的写照。身体之苦和心灵之创都可能变化成某种功德,有些世俗些,有些却可以幻化得近乎神圣。

    现在我们应该把这看成是平常的。正因为平常,才真实,才长久地被回味着。细想之下,我还是认为,其实没有人是以伟大作为起点的,我们能追寻的只是很细微的价值——从这里开始的。正如先生在仙游这样的小县城安居一生,一次次穿过人群熙攘街市的一个身形清瘦、表情谦卑的长者,在一段短暂却真切的入市和入世中,却慢慢地重塑了中国戏曲的尊严。

    可以确信的是:怀兴先生的存在,会自然地在慢慢被不断地回顾中,一点点重塑这个地方的文化取向。他也会在重塑的戏曲美学认知中,慢慢延展成文化意义上的圭臬一般——那是一种风骨为体、作品为证的文脉所在。然后,后来者在这里所谓的安身立命,带着古老的戏曲痕迹,也就是先生和先生们弹拨吟咏下的土地和水纹。

    在苏昆《范文正公》的最终,舞台音乐渐渐昂扬,我有一阵忽然觉得悲戚不止……我们应该平静地忆起先生在这块土地上的耕植,那是土地更趋沉淀的时刻。我常常怀想先生目光中的热望,如星空闪耀万古长夜。

    当一曲终了,余音缠绕不止。是的,梨园有先哲,弦歌不可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