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江日报记者汪甦

    “如果是被毁坏了的东西，我们不建议重建。因为重建不是真实的，我们的建议是尽量保真。”市政协委员、市规划研究院国际合作交流所所长董菲说。

    在她的办公室，静静躺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斑驳红砖，刻有“阜成”二字，它是由半块残砖修复而成，裂纹处黏合着颜色深浅不一的碎砖痕迹。这块老砖曾见证了城市百年的沧桑变迁。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董菲作为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她倾注了对这座城市的热爱，从细致入微处探寻历史文化印迹，不遗余力地守护城市历史遗存。

    ■ 看到刻有“阜成”字样的那一刻，仿佛穿越回了百年前

    “历史建筑的修复，也是见证城市历史文明。”董菲的研究方向是历史城市及建筑修复，深知在城市价值体系挖掘、历史建筑修缮、历史景观重塑过程中，“真实性”与“完整性”原则的重要性。

    4月29日，重返位于汉口合作路口的英美烟草公司大楼旧址现场，董菲仰望着这栋亲自参与设计修缮后的“作品”，抚摸着独特的红色建筑外墙，回忆起当初发现那块“阜成”老砖的过程。

    2018年的盛夏，董菲带领团队踏入这栋大楼旧址，这座老建筑亟待一次修缮重生。

    “它建于1911年，展示了20世纪初的建筑风格与技术。”改造之初，董菲查阅大量文图资料，了解到这是一座承载着丰富历史记忆的建筑。“很可能受到了欧洲文艺复兴风格的影响，展现出一定的古典美学，如外廊的布局、精致的装饰细节。而红色外墙尤为引人注目，这在过去可能是为了彰显公司的实力与品牌形象。”

    身为城市规划领域的专业人士，董菲对历史文化空间的保护与活化利用工作尤为关注，力求在每一处细节中体现对历史的尊重与传承。

    她频繁深入现场，反复踏勘，不惜扒开墙砖、揭开面层，只为探查原始材料与施工工艺，确保不遗漏任何一处历史遗迹。

    “我们在判断历史建筑的时候，不轻易写它的结构形式。因为不拆开，是很难判断的。只有修缮建筑时才能拆开，我才知道它里面是什么样的结构形式。”在判断历史建筑的“身份”时，董菲保持比较审慎的态度，不论是文物保护还是优秀历史建筑，判断不清楚的不写，但是能判断清楚的一定会写上，“像有历史年头的建筑，我都建议应保能保的，不管它有没有‘身份’，先要把它保留下来。”

    面对曾经辉煌的外廊，董菲心里“咯噔”了一下，对比历史照片资料，她发现建筑原本的外廊已被施工方封闭起来做成了室内空间，外墙面也被刷上白色面层。

    “但当我剥开那层白色面层，露出底下红色砖面，再往深处剥开，看到刻有‘阜成’字样的那一刻，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工业繁荣的年代。”董菲激动地说。

    通过对砖型材质、风化程度以及砖缝的砌筑手法的细致观察与专业判断，董菲断定这是产自汉阳黄金口一带的砖厂，约产于上世纪20年代。“不同于外国人引进的机器红砖，这是我们本土红砖，‘阜成’是砖厂的标号，它的泥土质量好，黏性很高，面层细腻光滑，一定是外墙砖而非仅结构砖。”

    阜成砖瓦厂建于上世纪初，生产的砖瓦是当时的名品。

    历史资料加以砖头佐证，董菲更坚定恢复建筑原有风貌的决心，坚持呼吁对建筑外廊予以恢复保留。她向负责实施运营的江岸区国资公司反映，最终说服建筑使用方和施工方恢复红砖外廊的真实原貌，不仅保存了历史信息，还提升了街景的艺术魅力。

    ■ 在细致入微的修复下，百年建筑获评中国工业遗产

    “我们开始像考古学家一样，小心翼翼地敲开每一层覆盖，每一次新的发现都是一次与历史的亲密接触。”站在英美烟草公司大楼旧址修旧如旧的外廊下，李锋想起在这里的修缮时光时说道。作为承建方武汉岸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负责人，他坦言，起初对于要恢复原有的外廊设计，确实有所顾虑，“毕竟这意味着额外的工作量”。

    当时，董菲轻轻拍了拍手中的历史照片，向他耐心解释：“看这里，外廊原本的设计与这些红砖是浑然一体的。我们可以制定一套科学的修复方案。”

    随后从炎炎夏日到数九寒冬的半年里，只要现场施工方发现了新的情况，董菲随叫随到，进行跟踪式指导维护，不断更新修缮方案。李锋回忆当时各方讨论的现场，她会提出细致入微的修复计划，包括如何使用砖片和砖粉针对不同程度破损的墙面进行修复，并强调修缮标准的重要性：“考虑历史建筑沉积性，修复到哪个时期的风貌，是至关重要的决策。我们要基于历史，作出最合适的判断。”

    具体考究到什么地步呢？比如，红砖面的历史痕迹不同，有的损坏超过三分之二砖面的，要补一块红砖进去；损面不到一半或小于一半的，就要补一些同质材料进行混合。董菲团队还和一些大学合作研究，分析砖原来的材料构成，再重新做材料，填充破损面，并在外层做防水，这样可以呈现砖块原来的质感。包括砖的砌法，英式法式砌法、传统空心砖砌法，他们都要按照原材料、原工艺来做，以恢复它的历史感。

    李锋说，在董菲的指导下，整个过程是边施工边探索，每一次敲击都带着对历史的敬畏。“我们每修复一处，都要记录下来，确保每一步都有据可循。”

    随着时间的推移，工人们逐渐习惯了这种精细化的作业方式，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对待每一块砖、每一寸墙面。

    当外廊重现，红砖在阳光下闪耀着历史的光泽，李锋感慨万千：“我们知道，我们不仅仅修复了一座建筑，更是守护了一段历史，传承了一种文化。”在如此细致入微的修复下，这栋百年建筑最终获评中国工业遗产。

    ■ 我主张保留这些痕迹，这是讲述历史的最好证据

    董菲的足迹不断出现在汉阳显正街、沿江大道二曜路口的德国美最时电厂旧址大楼、京汉大道黄石里、大智门火车站旧址、大连路日式民宅等地，用脚步丈量着这些历史遗址的每一寸土地。

    5月13日，阳光洒在黄石路口京汉大道的人行道上，董菲轻抚着一段长十余米锈迹斑斑的铁栏杆说：“你注意到没，这人行道比周围路面高出50厘米，这可不是修缮的疏忽，而是历史的印记。”

    董菲介绍，这高出路面的人行道曾是上世纪京汉铁路的站台，那锈迹斑斑的栏杆就是当年站台铁轨旁的护栏。汉口城市内尤其是大智门车站到循礼门车站这段连续的货运站台曾是城市充分利用铁路发展产业的体现。“我主张保留这些痕迹，这是讲述历史的最好证据。虽然它现在残破不堪，但是刷新了之后大家就不知道它的历史价值了。”

    “政协委员的使命不仅在于发现问题、提供建议，更要积极参与到城市历史文化保护的实际工作中。”董菲说，“我们要运用专业视角，扎实调研，为决策提供科学依据，使城市发展既能留住历史的温度，又能展现时代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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