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那片厂房

长江日报 2024年07月04日

    □ 万强

    清晨,我挤上2路公共汽车,在古田二路下车后,急匆匆地步入路旁的一家工厂,换上工作服,在冲压声、切割声、焊接声和车钳刨铣混响声中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当从睡梦中醒来,我不禁纳闷:为何近段日子我会隔三岔五地梦见那间厂、那群人、那些事。不只最近,这些年来,我也曾一次次梦中回“古田”,脑海中锁定电机厂。

    曾经的这家厂子,鼎盛时不过三四百号职工,虽然我曾经只是其中的几百分之一,但在我的心目中,那片厂房却是我梦开始的地方———手把手教我磨钻头的师傅,一同参加技术比武的师兄弟,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厂长,耐心讲解电机工作原理的总工程师,同骑自行车到民族街参加文学讲座的诗友,收发室满口乡音的大妈,一幕幕久远的情境,都时不时地蒙太奇般在我的梦中闪现。

    记得那是1977年仲春,作为返城知青的我被分配到位于汉口古田二路的武汉电机厂当工人,踏进厂区的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便无法抑止地在周身扩散,从此我可以和父辈一样,成了工人,有了工作,可以按时领工资。更重要的是,我开始有了一个接一个的梦想。

    就像新兵需要在新兵连集训,40名新工人在铸造车间锻炼了几个月后,我和年龄相仿的王奇和建新被分配到模具车间,跟着年近不惑的钳工班长当学徒,3个不到20岁的后生成了师兄弟。庆幸的是,我们仨是真的遇到了一位宝藏师傅,他不仅技术了得,而且带徒弟也很认真,锯圆钢时,他示范钢锯运行的直来直去;锉零件时,他会纠正握锉刀的姿势和出力的劲道;在砂轮机上磨钻头,他则会手把手地教我们如何打磨出最佳角度等等。但是,我犹豫要不要说出这个“但是”,我还是说吧,毕竟人无完人。

    班长师傅这人最明显的缺点,就是中午下班铃一响就和另几位师傅凑到一堆打扑克,同时总不忘吩咐徒弟拿上他的碗到食堂排队打饭,一周六天,几乎天天如此。不知是不是事情太多,时不时会忘了给饭菜票。这样一来,最先受到吩咐的建新终于在半个月后找了个理由中午回家吃饭,于是吩咐又轮到了王奇头上,坚持了一周后,他也找了个借口不在食堂吃午饭,这样一来,听从吩咐的接力棒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我的手上。这情形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我最后也找理由当了“逃兵”。虽然我们仨私下里对此略有微词,但师傅对我们仍一如既往地严格。三年学徒期满之际,同批进厂的青工进行了一次技术比武,同时也作为晋升一级工的考核,结果在模具钳工的比试中,我们师兄弟分列前三名。现在回想起来,不就是打个饭吗?如果再能遇见这样的师傅,我肯定求之不得。

    出师不久,厂里新调来一位厂长,姓何,50岁上下,据说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役。他个头不高,说话轻言细语,工作之余,尤其喜欢与年轻人扎堆。有一年春节,他特意邀请了一群平日多有接触的年轻人到他家做客。我记得众人举杯之时,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发生在朝鲜前线的一件趣事:也是春节期间,在中朝两国军人的联欢晚会上,一位朝鲜女军人用咬字清晰的汉语普通话报幕道:“下一个节目,男声一个人唱,让我们一起拍巴掌。”他话音刚落,众人捧腹大笑。

    此后不久,何厂长视力日益减退,到医院检查后发现是颅内肿瘤压迫视神经,于是住院手术,许多年轻人自发前去探视。出院后,他曾拄着拐杖专程来到厂里,一个个车间转,忙碌的工人见状纷纷褪下帆布手套,握手或问候。一位听过那个段子的青工上前打趣道:“何厂长,您今天表演的可是男声一个人转哟。”

    转年,厂里推荐我参加上级技术部门举办的模具设计培训班,与此同时,厂部的刘干事也邀请我加入了文学兴趣小组。那段时间,我不停地在培训班和民族街的文学讲习班之间进行切换,工作日上机械制图课,听姚总工讲解电机的工作原理,转子和定子的相互作用。一到轮休日,不是到民族街文化站听武大中文系教授或《芳草》等期刊的编辑谈美学和文学创作,就是与厂内的几位文朋诗友一道读佳作,谈创作。直至今天,我深感当初的忙碌和付出都是值得的,毕竟在那块土地上,我种下了梦想,并使之生根发芽。

    此后的几年中,因为在报刊上发了些诗文,收发室那位乡音浓重的大妈时常让人通知我去领取样刊样报和稿费单。相熟以后,有一次,她拿出一张稿费单递给我道:“你一个月能写十几吊钱不?”我摆了摆手答:“不是为稿费,是业余爱好。”

    大约是1986年四五月间,因连日大雨导致厂区内涝,厂里迅速组织起一百多人的青年突击队,一支支身着雨衣、赤着双脚的队伍蹚水开进多个底楼仓库,不分昼夜地来回搬运、抬高货架,终于抢在水位升起之前将所有物品转移到安全地带。

    也是这一年,我因工作调动离开了这个令我留下诸多念想的厂子,是否就因为此,这个地方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总会占据我的梦境,挥之不去。正如俄罗斯著名诗人普希金的诗句: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将成为亲切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