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洪
从壬寅年盛夏起,一部小说对我构成一个小小的谜团。
时有中原之行。那天傍晚,在洛阳老城吉市胡同一家旧书店,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我见到一部茅盾的小说集《蚀》。这是《幻灭》《动摇》《追求》三部小说的合集。就版本而言,它并不珍贵,但小说写于1927年秋至1928年春,构成中国现代文学中似不多见的“湖北叙述”。
关于《动摇》,茅盾先生后来在《茅盾论创作》中谈及:《动摇》是借一个小县城发生的故事,反映了1927年大革命时期革命与反革命斗争之尖锐与复杂。《动摇》和它的姐妹篇《幻灭》与《追求》都是企图反映1927年前后的中国革命形势。但正面描写那时期革命与反革命斗争的,只有《动摇》。小说里有一个女性角色,名叫钱素贞。而小说展现的那个历史时期,湖北南部“一个小县城”:蒲圻县,也有一个女英烈,名字和书中人物几乎一模一样,叫钱素珍。她是蒲圻第一个女共产党员,革命三杰之一。她的部分遭遇,也与小说相似。
《动摇》中的“钱素贞”,只是县解放妇女保管所干事,而蒲圻英烈钱素珍,却是一位革命女性。她幼时随父从湖南逃荒到蒲圻,为人童养媳。1926年冬,蒲圻农民运动兴起,钱素珍参加县妇女协会筹备工作,后加入中国共产党,任中共蒲圻县委委员,分管妇女工作。在钱素珍的努力工作下,短短几个月里,全县发展妇协会员千余人,车埠、新店、羊楼洞、汀泗桥等地都成立了区妇协会。她被群众誉为“蒲圻革命三杰”之一。党的八七会议后,她参加鄂南秋收起义,担负进城接头使命。起义失败后,转移武昌,入纱厂做工。1928年初,钱素珍在武昌阅马场附近秘密接头时被捕,遭敌人严刑拷打,铁丝穿透锁骨,又被割掉双乳,最后牺牲,英勇而坚定。
茅盾还说:“《动摇》的时代正表现着中国革命史上最严重的一期。”《幻灭》和《动摇》的背景正是1927年春夏之交,武汉政府蜕变的前夕,发生在湖北地区的矛盾和斗争。又说,“1927年上半年我在武汉又经历了较前更深更广的生活”。
当时,作为左翼报纸主编的他天天收到、看到消息,包括反革命“有史以来所仅见”的残酷:杀人如芟草,挖眼拔舌、刳肠割首、活埋火焚。当时的湖北,除武汉三镇及咸宁等四五县外,满布白色恐怖。“这些小县城中发生的动乱和惨剧,那里同志们的不幸遭遇,后来我写《动摇》时就取材于这些事件。”其中有几段重要事实,即根据当时所得而不能披露的新闻访稿。
作者隐晦其辞:在对于湖北那时的政治情形不很熟悉的人自然是茫然不知所云的,尤其是假使不明白《动摇》中的小县城是哪一个县,那就更不会弄得明白。那么究竟是哪一个小县城呢?小说中有“以为是上游军队(指夏斗寅部)逼近来了”“但是离我们这里还有五六百里水路呢”,以及“可是汽笛声已经远远地来了,不到三分钟,列车进了站台”等描写,由此判断,是长江边兼京广铁路线上的一个县。当时的湖北,同时具备这两者的,大约只有蒲圻——自然,小说肯定还杂糅了湖北其他小县城的情形。
钱素珍烈士传中,这样的记述,让我肃然动容:烈士自从离家出走参加革命后,仅两次回家,看望年幼的女儿菊英。作为一位年轻母亲,她无负革命,却亏欠女儿。她的事迹,直到今天仍感动着人们——如今,她是赤壁市正在创作的一部红色舞台剧的主人公。
1927年10月,正当茅盾在上海写作湖北题材小说的时候,中共湖北省委完成一份报告,关于湖北农民暴动经过。其中一段,谈到暴动第一枪——蒲圻中伙铺劫车时描述:派去做军事工作的刘镇一,因路上盘查甚严,身着军服,与护车士兵同坐,赤手空拳帮助缴械枪支,“亦甚勇敢”。随后决定攻打咸宁,刘镇一被任命为咸宁、通山两县党代表。这是鄂南秋收起义的一位英勇参加者。
也是那年10月,武汉。中共派驻北伐军某军的一名政工人员,正在寻找党组织。那时,找党的关系已非常困难。终于,他在武昌长江边附近一条小街,找到接头地点,接头的正是他熟识的广州中央政治讲习班同学刘镇一、朱国中夫妇。由此,他重新接上组织关系,奉命回湘参加党的工作。许多年后,他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名叫黄克诚。正是在黄克诚将军回忆录的自述中,我们意外得知刘镇一的下落:不久,夫妻俩就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我没有找到关于这对革命伉俪的更多记载。但我相信,他们的牺牲,正是因为对革命的忠贞坚定。
同样找党的,还有卢德铭等三人。那是1927年9月1日。他们从江西修水经长沙,到达武昌。在汉口鄱阳街附近,他们找到中共湖北省委。向警予同他们见了面。向警予原是我党第一个女中央委员,曾任中央妇女部长。是年9月,她刚接办湖北省委机关报《大江报》,大量报道“湖北的革命潮”,如“贺龙革命军逼近新堤”等消息,鼓舞革命者。
卢德铭率领的第二方面军警卫团,前往江西南昌参加起义。然而,当部队抵达奉新县时,得知起义部队已南下,未赶上南昌起义,只好改变计划,在湘鄂赣三省交界的修水休整待命,三位军政主官则被上级命令离队。向警予听取了他们的汇报,严肃地指出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又说,“你们不应该离开部队”。次日,她代表湖北省委,向卢德铭等人传达了意见,让他们立即返回原部队,并给他们配备了相应的干部和经费。
卢德铭一行从武昌乘火车,到蒲圻赵李桥下车,过羊楼洞,经崇阳、通城及湖南平江,直至修水,一路上出生入死。随后,卢德铭作为总指挥,参加湘赣边界秋收起义,所部成为起义中一支宝贵的正规武装。积极主张、支持、帮助卢德铭等回警卫团,是向警予对1927年湘赣边界秋收起义乃至对中国革命作出的意义深远的贡献。
8个月后,1928年4月,向警予在武汉被捕,不久,遗下一双儿女而牺牲。消息传到遥远的莫斯科,刚参加完中共六大的中共早期重要领导人蔡和森,写下一篇文字,沉痛追忆这位曾经的革命伴侣与战友——
“……她的感情热烈得很,她为国家大事,常常号啕大哭。她相信所谓‘教育救国’,她绝对的与一般娇弱的女学生不相同……”“她真实无比,她异常的勇敢,同时又很琐细……她每一激奋的时候,便不认识任何险阻与艰难。”“警予责任心极重,同时好胜的‘野心’亦极强,因为她自幼以来便养成了这种心理。自与和森恋爱及参加实际工作后,她精神上常常感受一种压迫,以为女同志的能力不如男同志,在她看来仿佛是‘奇耻大辱’。同志们愈说她是女同志中的最好的一个,她便愈不满足……”“她纵然禁不住自己愈加痛苦起来,同时又愈加强固了自己只有为革命而死的决心,这便是警予最后两年奋斗的革命生活之缩影!”
这是一个革命女性的生动画像、典型样本。
卢德铭等返回湘赣边界经过一个小车站:蒲圻中伙铺,中共鄂南特委书记吴德峰正驻此,领导鄂南秋收起义。来鄂南前一天,吴德峰遵家中老人之命,他悄悄举行了没有花轿、花烛、贺礼、贺客的婚礼。次日凌晨,他化装从一个偏僻小站登车赴蒲圻。他的新婚妻子戚元德则奉党组织之命留下,到一所靠近刑场的小学去任教。在《吴德峰》一书中,戚元德回忆了亲睹许多革命者英勇就义的情形:
一位女革命者宁死不屈,临刑前高呼:共产党万岁!共产党员是杀不绝的,革命胜利万岁!一位五个孩子的母亲,面对敌人的枪口,对跪着哭喊妈妈的孩子们说:不要哭,不要为你们的妈妈难受,你们不要跪着,要站起来,挺起胸膛,继承妈妈未完成的事业!还有一对年轻夫妇,为即将举行的暴动制作炸弹,不慎发生爆炸,敌人迅速赶到。撤退时,他们放在阁楼上的女婴来不及抱走,被敌人搜出。敌人举着寒光闪耀的刀,喊道:不来领就砍了她!婴儿哇哇啼哭,年轻的母亲就在人群中,心如刀割,为了不暴露组织和同志,强忍泪水,咬牙离开。她和孩子,从此生死两茫茫……
另一位女革命者,1927年初夏平息夏斗寅叛乱时,作为茅盾曾任教的武汉中央军政学校的一位女兵,到过蒲圻。她后来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赵一曼。她被派赴白山黑水,开展抗日游击战争。壮烈牺牲前,她曾写下一篇简短的示儿书:
“宁儿,母亲对于你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对于孩子无法尽责,直至永不相见,岂止赵一曼,还有无数义无反顾的革命母亲。
一位当代著名作家在她的长篇小说里,曾写到蒲圻一种植物:暮春时节,山冈上的杜鹃花盛开着。杜鹃花——映山红,鄂南的群山,岭上开遍映山红。它们美丽、沉静、坚定、无处不在,就像无数革命中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