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人汪立鹏

长江日报 2024年07月11日

    □ 何祚欢

    大汉口的巷子多,光是与汉正街交叉的就有一百四十多条。

    当年,一条巷子就像一个住宅小区。

    巷子里住的多是寻常百姓,但也藏龙卧虎,冷不防会冒出个把人物。

    从今天起,我就说说大汉口的巷子口活动的那些人物。放在大中国,他们也许多是些小人物,但在他们门前的一亩三分地上,他们个个都是耀眼的——大人物。

    武人汪立鹏是个医生,专治跌打损伤。

    他很有名,都晓得他住在我家旁边的巷子里。汉口的武人,不是当跌打损伤的医生就是“教场子”传授武艺为生。汪家世代习武,嫌“教场子”风头大了容易惹祸,所以只埋头当医生。

    进巷子左边第三家那栋两层楼房是他家的祖产,一楼应诊,二楼住家。楼顶上有一个大晒台,夏天乘凉,一年四季晒药晒衣服,很管用。

    汪立鹏诊所的生意很好,同行中有人说那是他的“卖相好”:蛮年轻的时候就有胡子,还是标准的“五绺髯”;人长得又高大又挺拔,不但长拳短打都精妙,还擅长使大刀。尽管他从不在人前卖弄“武把式”,但汉正街有几个人前些年在全国的“国术大会”上看见过他表演的大刀。说他那大刀耍起来,刀光闪闪、白须飘飘,真是高俊沉雄、豪壮威猛,活脱脱一个关公似的“美髯公”!

    他练刀的时间在夜晚。汉正街的铺面打烊以后,路上的人渐渐稀了,他才夹上一个包包,穿巷子从瑞祥里绕到邱家垱(巷),进入正对巷子口的小河民船码头。这里地平沙厚,到晚上没什么人,是初入夜时练摔跤、习跟头、盘杠子、丢沙包的好地方。等这一拨人走了,就只有汪立鹏来练他的大刀了。练功用的大刀就在他夹着的那个包包里。诊所的兵器架上插着的那把大“关刀”又长又漂亮,那是他表演用的,拿着穿街走巷他嫌太招摇。他带在身边的练功的刀,是请铁匠、木匠、车匠、雕匠这几个工种的傲师傅通力合作特制的。不用时拆成两截,放进包一夹就走,练功时拿出来一接就用。它比表演的刀要重许多,长久练习,表演时就轻松了。

    汪立鹏在生活中不跟人家谈练武,只有跟病人接骨头、端腰的时候,才能让内行一眼就看出他是个“练家子”。他喜欢和人谈家常,熟悉的人说,“汪先生是个咵咵,碰到个电线杆子都可以面对面咵三个钟头!”

    那天上午,他看了几位病人之后趁上厕所的工夫出去蹓下子腿。出巷子上汉正街,朝下走到老官庙直接就进了厕所,路上没跟哪个谈一句话。可等到开了“闸”,放了“水”,衣服周正,“三急”不告急之后你再看,回家路上满汉正街都是他的熟人,点头磕脑,满处打招呼,生怕得罪一个三岁的小伢。

    但这里是汉正街呀,天下的生意人,到这里寻生意谋饭吃的晓得有几多,挤来拥去的人流,带得闲逛的人都不敢走慢了。他这样东打招呼西点头,顾得了前面顾得了左右,身背后他顾不上啊,他身后就有个人朝他撞过来了。

    那是个卖饼子油条的小贩,年纪在五十开外朝六十走,那年月到了这岁数就要算蛮老的人了。这人在汉口“挑码头”为生,年轻时人称“老六”,老了就叫“六爹”。当年汉口码头上有一句话,“码头挑上岸,不卖油条就讨饭”,他现在就是这样,孤老贫穷,只有贩一点油条饼子卖。六爹今天和往常一样上街,一样地喊着“热饼子回锅油饺,饼子包油饺——”可是今天运气不好,走到瑞祥里口子上,碰到了半大不小的一对弟兄,哥哥叫大健弟弟叫二健,是硚口一家粮食行的小老板。屋里家大业大,从小看到的人,都是在他爹娘锅里吃饭,在他们面前讨好。屋里的伙计、学徒,他们想打哪个打哪个;屋外头卖杂食的小摊,他们想吃么斯吃么斯。反正由他们的娘老子一起捡账。今天玩到了瑞祥里口子上,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突然想吃油条,照顾六爹的生意。二健是弟弟,手一伸在六爹篮子里抓了一根油条,正准备往嘴里送,没想到还有比他手快的。一个破衣烂衫的叫花子不晓得从哪里跑出来,一把把油条抢到手上,“呸呸——!”飞快地在上头吐满涎水,然后不要命地往口里塞。二健一看,这油条吃不成了,气得甩起一巴掌就把叫花子打倒了。叫花子可能是饿得太久了,倒在地上顾不得朝起爬,还接着吃油条。二健更加来气,不要命地一脚朝叫花子脸上踢过去了。真要叫他踢上去了,那叫花子不死也要了半条命。

    好在旁边有六爹。六爹看不下去,他出了头,他到底是在码头上拿性命换食吃的工友,为了这口吃食还学过一点真打实战的功夫。不过因为在头佬们目前不得地,才靠提篮子卖油条活命。这境遇比要饭的叫花子强得了几多?这个叫花子要不是饿急了,怎么会当街抢食吃?抢了,打了,也就罢了。这一脚再上来,他还有命在吗?情急中,六爹不等二健的腿踢出去,突然从后面用膝盖朝二健站在地上的腿弯顶了一下。二健的“支撑腿”一打软,踢出去的腿自然就收回,落地,帮忙撑住。六爹赶紧抢身到他面前,解劝说:“算了算了,他抢的油饺我赔,我赔!”说着一回头对正在朝起爬的叫花子喊道:“跑!朝巷子里跑!”

    叫花子心领神会,爬起来钻进邱家巷就跑了。大健二健要追,却因为六爹的阻挡,两个人都脱不开身。

    这二位在家门口被别人“抬着玩”惯了,哪被这样挡过。一气之下就说:“你护着他,我们就打你!”握拳头朝六爹冲来了。

    六爹明白了,这是两颗油盐不进的浑球,越说只会越犟,脱离接触为上。就说:“打我?只怕你们没得那个本事!”仗着他的脚力,一边快步走,还一边气他们:“么样?撵不上了吗?”

    街坊都认得六爹,有人忍不住喊了声:“六爹,仗义!”他不想跟那两个浑球扯皮,但又怕他们去打叫花子,这是“以身饲虎,调虎离山”。

    六爹一走一回头,正好汪立鹏在跟街坊们打招呼,整个人背对前方,边退边说话。六爹手挽着的大板篮正对着他的腰眼,这退一步的倘若正撞着进一步的,汪先生就要吃大亏。

    “哎呀!”六爹惊叫一声,同时身形左偏急让。汪立鹏的反应有几快?他头也不回,将身形朝下一矮,左脚往左后方一划,变成了打横站定的“三七步”,刚好让过了撞过来的篮子头。可是,六爹是在急行中让人的,汪立鹏这个“扯直打横”的变化立刻使他有踏虚了一步的感觉。如果这时只有他们两人,那当然好办,偏偏此刻从对面飞快地过来了一辆人力车。六爹身前发虚的一步若是迈了出去,人力车左前方的车把儿就会正正地直杵到他的胸前。

    这时候的汪立鹏才像个武林中人,想都不用想,就站在原地,让刚落地的左脚站定,探身向前,伸左手抓住六爹的腰带:“过来哟!”骑马蹲裆落步,硬生生把六爹护在怀里退出了两步!

    人力车夫刚才蛮紧张的,一看这,笑了。一边点头一边喊着:“喂喂喂喂,擦油擦油,小心刮脚!”看样子不会唱戏,不然他会哼着戏拉车走的。

    汪立鹏一看怀里护着的人,认得!“六爹?您家这是搞么事?”

    六爹站稳身子,简单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汪立鹏决定出面转这个弯:“哦,这两个伢交给我,您家慢慢走。”

    六爹点点头:“老弟受累!”再走就悠闲了,嘴里还没闲着:“热饼子回锅油饺,饼子包油饺!”

    撵过来的大健、二健对着汪立鹏吼道:“莫把他放走了!”

    汪立鹏笑眯眯地说:“哎哟,他是么样得罪了二位唦?”

    二健说:“他把叫花子放跑了!”

    “叫花子讨吃百家饭,总不是到处跑的,跑了就跑了咧。”

    “叫花子抢了我的油饺!”

    “你又不卖油饺,哪有油饺把他抢呢?”

    “我是在那老家伙篮子里拿的唦。”

    “你拿油饺把了钱没呢?”

    “还没把钱。正要吃,就遭抢了——”

    “哦,那你又怎么办呢?”

    “我就打了叫花子一嘴巴——”

    “么样?你打——一嘴巴?”汪立鹏问得有些严厉。当哥哥的大健感觉到了,二健却依然犟头劣颈:“打了!一嘴巴就打得在地上只滚!”

    “混账!”汪立鹏放开了喉咙,喊出声还真是威风凛凛:“就是动手也要讲个道理!你拿了六爹的油条,还没把钱,那油条就不能算你的油条。叫花子抢油条是不对,但那应该算是抢了六爹,要打也应该是六爹打。伢啊,一个人不是饿急了,怎么会去抢东西吃?六爹该打他而不打,那叫积德,叫怜老惜贫。你呢,你打一个饿急了的老人,你伤了阴德啊!”

    大健到底大两岁,晓得这话的分量,未免有些动容:“啊,那会怎么样呢?”

    二健还是浑球一个,还在接着抖狠:“伤阴德就伤阴德,谁叫他抢我的油饺!”

    汪立鹏说:“伢们啊,‘苍天有眼’不是说得吓人的话呀。人生在世,做好事有好事在,做坏事也有神明盯着,到头来一件一件都要算账的啊。”

    二健听得也有些怕了,但“鸭子死了嘴巴硬”,心虚地叫:“你吹牛!”

    汪立鹏哪听不出来!他直接拉起二健的右手:“你是哪只手打的?是右手吧?”二健果真不敢再犟:“嗯,是,是这只手。”

    汪立鹏说:“为人不可作恶。你打了不该打的人,就叫作恶。哪只手作恶,哪只手就落病。张三李四打得多了,不等老了你就会废了!”接着突然沉默半晌,连看热闹的人也安静下来,一齐看着他。一会,他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双手合十,两眼望天,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迸出来:“我门我派,列祖列宗,后学汪立鹏禀告先贤及过往神灵:今有两位街邻后生偶犯过错,念其年幼莽撞,弟子愿以三年阳寿换他们免却病根——”说着用手指在二健的右臂上点一处问一处:“疼吗?哦——这里,怎样?这里——”突然他按定“倒拐子”(肘弯):“哎呀?这里——它往里吸!”同一时间,二健觉得整个右臂一阵麻一阵麻:“哎哟哟,麻,麻!”喊着就跪下去了。他的哥哥大健也立刻跪下,哀告汪立鹏:

    “先生,救我们!”

    汪立鹏说:“救你们容易,从今以后要敬畏神明,积德行善!”

    听故事听到这里总有人问我:后来呢?

    我说,不晓得。只晓得几个月以后,汪立鹏的诊所多了两个徒弟伢。汪立鹏晚上到邱家垱河边练功,有了三个人做伴,一个是他儿子,还有两个是徒弟。两个徒弟和师傅一个德行,不炫武,不得罪三岁的小伢,不跟人争高低。只有一回,一群“伤兵老爷”在汉水街“四海”茶馆里强打恶要,还侮辱老板娘。两个徒弟看不过眼上前说了几句公平话,就被伤兵围着和老板一家一起打。两个徒弟护着茶馆老板一家先开跑,然后一人抄起一条板凳,像门神一样守在茶馆门口,硬是把十几个“伤兵老爷”全部打瘫了。街上的人这才晓得,汪先生的徒弟是蛮能打的。后来有人和他们谈论武术搏击,他们都只回一句话:我们是诊病的,不会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