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中标
武汉方言中，“挖”（读第二声wá）字有“低头用力，向前抵进”的意思，比如“挖倒脑壳走路”“两头牛挖架”等等。这些方言俚语，对左岭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们经历了武汉“乡里人”和“城里人”的两重身份，对其语音词义，有着天然的无师自通、一听就懂的本领。但说“地铁‘挖’到黄陂岭”，左岭人至今仍然津津乐道，觉得这是个开天辟地第一回的新鲜事。
武汉最偏远的乡镇当数左岭，左岭最偏远的行政村当是黄陂岭。六年前，武汉地铁11号线东段开通运营，一条“地下潜龙”闷头闷脑地“挖”到黄陂岭来，从而结束了左岭地区交通欠发达的历史，也改变了左岭老百姓对城乡距离的认知。
以前，左岭人去武昌、汉口，不说去武昌、汉口，而是说“上去（读qì）”“到高头去”。这个说法，除了目的地和出发地分别处于长江上下游外，也体现了左岭人对去城区路程遥远的畏怯与恐惧。“上去”和“高头”，有“高不可攀、远在天边”之意。的确，以往的左岭人要去武昌或汉口，那真是难。
其实，从左岭到武昌街道口的直线距离也不过30余公里，但“自古华山一条路”，昔日从左岭到武昌，必然翻山越岭、涉水过沟，兜兜转转，迂回十几里，才能从武昌县（今江夏区）豹澥乡（街）新店村走到大路上去，上了316国道，才能去武昌。
316国道本是一条古驿道，1935年改建成“武黄公路”，为渣土路面。武汉沦陷时期，日寇在新店路段埋设地雷，路过的农妇将暴露于地面的引线误以为是路人遗落的一截棉线，遂上前拾拽，不料引爆身亡。一条通往武汉的简易公路，不仅记录了左岭百姓的出行艰辛，还见证了侵华日军犯下的滔天罪行。即使后来没有战争的危险，但民用交通工具滞后，进城全靠双脚步行的现实，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也没有得到根本改善。听我母亲说，有一年冬天，我的姑太在武昌蛇山南坡乃园的女儿家小住，忽然思念来袭，不顾劝阻非要独自冒雪步行返家。她走完了白天，迎来了黑夜，中途不得不在一户农家借宿，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步履蹒跚地回到左岭。我母亲还说，过去，我的外公为维持生计，农闲时就充当走村串户的摇鼓货郎。那些针头线脑需要从武昌进货，于是他凌晨出门，深夜归家，这一趟往返，差不多也要步行20个小时。也算是“道阻且长，行以致远”了。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多次改建老武黄公路，即316国道关山口至左岭路段。虽然路面并没有拓宽，但铺上了沥青，交通状况逐渐好了起来。1958年，武汉在左岭地盘上建设葛店化工厂，公交公司开通了25路公交线路，左岭和葛店的群众坐上了红白相间的老式公共汽车。不过，公汽班次较少，等车和挤车，也是一件非常考验耐力和体力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从那时起，去武昌或汉口，再也不用步行了，这是意想不到的变化。20世纪60年代初，我父亲和母亲乘坐25路公汽，在始发站中华路码头下车，站在长江大桥武昌桥头堡下，照了一张全身合影照。坐汽车，照结婚纪念照，是那个年代那代人引以为豪的时尚之举。作为武汉最早开通的“市通郊”公汽，25路班车一直保留下来，至今已经运行了66年，可以说是左岭人时代记忆中的珍藏版。
1980年的冬天，我应征入伍去外地当兵，从此离开左岭30多年。其间，也偶尔回乡探亲、办事，但舟车劳顿之苦自不待言。有一年探亲归队，父亲送我去新店站乘车。我们从家里出发，走在乡间的田塍地埂上。我见父亲扛着帆布提包有些吃力，于是让他放下提包，提议我们一人提着一边的提耳，共同负重前行。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农村人，哪有这种做派的？他硬要一个人扛。我过意不去，和他轮流将提包扛到了车站。又在路边等了好久，才等来一辆班车。我站在拥挤的车厢里，见窗外的父亲还站在路边不肯挪步，一直目送班车开远。我突然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想起了我的父亲在回去的路上，还要越过的那些沟沟坎坎。
2007年，武汉将武昌雄楚大道向东延伸，起于光谷，止于葛店，全长21公里，最早叫“光葛大道”，后来改称“高新大道”。高新大道的建成通车，为左岭人出行提供了除老武黄公路之外的第二种选择。
2011年，光谷东扩，武汉启动左岭新城建设。昔日的穷乡僻壤迎来了重大的历史转折期，左岭4万多原住民集体“农转非”。这不仅仅是“乡里人”向“城里人”身份的简单转变，更是左岭人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城市文明的全面学习和全盘接受。他们准备好了吗？
我又想起了我的姑太，她在生前曾闹出一个笑话。有一年，生产队放电影，她看到银幕上的千军万马，不禁感叹地说，请这么多的人来演戏，哪个“趟得起饭”啊？如今的左岭人面对左岭新城日新月异的变化，也有像姑太一样的疑惑。每天早晨一睁眼，一起床，如果想去武昌或汉口办事、购物或玩乐，都要犹豫一番，颇费思量地在交通线路和交通工具上作出“艰难的选择”。不是没得选，而是选花了眼。
老武黄公路经过拓宽改造，现为双向6车道，是武汉的东大门，也是横穿左岭的对外重要通道之一。紧邻左岭新城的高新大道为双向14车道，简直和飞机跑道有得一比。道路两侧，近千盏白玉兰造型的5G智慧路灯直指云霄。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两条蜿蜒盘踞在半空的巨龙，发出了耀眼的光芒，璀璨如星河。离高新大道不远的高新二路已经升级为光谷区域内的东西向交通大动脉，直通左岭工业园区。除了上述三条城市主干道，作为城市次干道的科技二路也延伸到了左岭新城的九龙湖街。行驶在这些道路上的，既有城市公交、区间公交，还有定制公交、微循环公交。所以，如今的左岭人想出门，想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那是“分分钟”的事情，再也不会像几十年前那样犯难、着急了。
最让左岭人喜爱的还是地铁。2018年10月1日，地铁11号线开通运营武汉东站至左岭站；2021年1月2日，开通运营左岭站至鄂州市葛店南站，这是武汉城市圈首条跨城地铁线路。左岭人下楼即上地铁，坐上地铁，眨眼工夫就能在两个城市之间穿行。地铁11号线的建设者，为这条“地下潜龙”精心选定了标志色——云鹤黄。人们坐在舒适的空调车厢里，沉浸在和平、自由、纯洁的氛围里，一边享受着风驰电掣的快感，一边展开飘逸、美好的想象，以风的速度，电的热情，去追赶幸福和甜美的未来。当目的地已到，人们快速地上升到地面，一个国际大都市全新的风景瞬间就出现在了眼前。原来，过往和当今，仅有一夜的距离，城市离我们很近，现代文明离我们很近。
站在熙熙攘攘的城市中央，回望我们来时的路，那仿佛是一场世纪大梦。当梦想变为现实，当梦想照进未来，我们有理由告慰曾经含辛茹苦的左岭先民，也当激励如今无忧无虑的后生。
老乡，我们都在左岭地铁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