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湖在说什么

长江日报 2024年09月05日

    □ 何蔚

    人工湖是岁月在我们记忆中掘出的一个深坑,它被注满了水以后,也就变成了湖。

    我现在居住的地方以前叫三店农场,在没有人工湖之前,我的窗外是一大片稻田和藕塘,连着另一大片日渐干涸的湿地。被推土机推出的一块平地上,散落着成堆的建筑材料,搭盖着几间低矮的活动板房。闲着的时候,我总喜欢站在阳台上朝远处张望。正午,云彩和土地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即使有风吹过,眼中的景象也几乎全是静态的。但是,在开发商圈起的场院中,那些野草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爬满了空寂的地表。我能感觉到,藕塘边的坡埂上,那些和蒿草争夺露水的树,无论多么用力,都无法看清自己倒映在浅水中的面孔。

    是人工湖改变了这一切。人工湖仿佛是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才出现的。哦不不,它们是在那些树木、花草,那些飞鸟、云朵,那些窗子和阳台都需要的时候,才赫然出现的。说是人工湖,其实也不完全是,这里本来就曾经有过湖,只是后来慢慢变得淤塞了。

    有一段时间,挖掘机夜以继日地删改着我们熟悉的景象。我居住的三店农场被改成了径河街道,藕塘和稻田被改成了新型社区和水体公园。各种车辆往来频繁,将灰尘涂满了我们刚刚擦好的玻璃窗和木地板。起初,面对灰尘和噪音的骚扰,我很想向开发商表达抗议,可是,一想到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不久就会有一片绿莹莹的湖水从天而降,还有缤纷如云的花地旁逸斜出,心底的那些牢骚与盘算,立刻就变成了包容和期许。

    终于有一天,一大片人工湖用自己漂亮的身段,掩盖了荒地和藕塘。有人从地方志中查出了它的前世,它原本就是古云梦泽边缘的野生湖泊群“东大湖”中的一个。它曾经拥有一个非常夸张的名字,叫“黄狮海”。当新修的人工湖完工之后,“黄狮海”终于言归正传,用它的今生替换下了它的前世。从此,“黄狮海”就和西南边两公里外的另一片人工湖“山水星辰”,以及东北边两公里外的“博大海蓝湾”,形成了三角形的呼应。短短几年的时间,“黄狮海”周边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就陆续耸起了四座新城的雏形。这些新城的名字更是性情张扬、心潮澎湃,一心要与“海”字沾亲带故,比如鑫海花城、沿海赛洛城、熙龙湾、金地悦海湾等等。在这里,海被刻意缩小成了一个新奇的商业营销概念,而湖呢,则被无限放大,直到放大成一种漫无边际的憧憬与遐想。

    眼看着最后一车建筑垃圾被运走,我们的城市随即也舒展开了眼角的鱼尾纹。来自南方的竹子、桂树、棕榈树和广玉兰,来自北方的垂柳、黄杨、龙爪槐和红继木,给人工湖穿上了华丽的衣衫。几场透心雨下过,人工湖便开始有了真实的涟漪与波光,不经意间就露出了春心荡漾的神情。那些小资情调的树,终于有机会看清自己的长相,在晚风吹乱它们的头发之前,还有足够的时间对着水面的镜子梳妆打扮。云朵就更不用说了,以前你只能仰望它们,它们高高在上,根本不把你的敬慕当回事儿。现在,你完全可以站在岸上俯视它们了,只要愿意,你随时都可以蹲下来,将手伸进水中,去搅乱它们提前预设好的每一场精巧布局。

    那些鸟儿从前飞过我们的窗子时,总是躲躲闪闪,显得很慌张。它们曾经在荒草中议论过什么,我们也无从知晓。但是,人工湖给它们搭起了清澈的舞台,它们从此可以酣畅淋漓地奉上一场又一场才艺表演。麻雀、斑鸠、八哥和灰喜鹊是老演员了,白鹭和凫只是偶尔现身一次两次。它们滑翔、俯冲、停顿和凫水的姿势,看上去显然有些得意忘形。尤其是八哥,黑乎乎的身影,闪烁其词,它们在湖水上撒欢的动作,多像是在给其他的鸟类做着艺术示范啊。

    我们的城市本来就多湖,因此我想,再多一些人工湖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我还是有点担心,窗外的人工湖很难有出头之日。它既不可能像太湖、鄱阳湖和洞庭湖那样,占据着地理教科书的重要版面,也不可能像洪湖、梁子湖、东湖和汤逊湖那样闻名遐迩。它更不会像那些著名的大水库,经过一次次改造、加固和绿化美化之后,摇身一变就可以变成4A乃至5A级旅游景区。窗外的人工湖始终只能保持着单纯的本色和低调的作风。我亲眼见证了人工湖的成长,人工湖也亲眼见证了我们的亲戚朋友搬进新家的过程。只是,它并不知道,我们的亲戚朋友已经为此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价。从图纸规划到购房合同,人工湖都不是决策者、参与者和当事人,却始终都在所有的参与者和当事人中间,不声不响地充当着最温和的调解员和最机智的促销员。人工湖其实什么也没说,只不过是随意呈送了一泓秋波而已,树影摇晃,衣袂翩翩,都倒映在那一闪一现之间。这一系列的慢动作和快节奏,一旦交汇融合在一起,就足以给缔造它、拥有它和分享它的人,带来莫大的鼓舞和诱惑。

    这些年,更多的人工湖开始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譬如,金山大道和临空港大道两旁的低洼地带,若干个小小的人工湖早已顺势而动,纷纷加入崭新的城市生态系统当中。它们同样有着明亮的眼睛。它们已经看见了,许多人正围绕在它们身边,尽情享受着闲暇之余的慢生活,而它们的直系亲属——另一些野生的河沟湖塘,虽然曾在另一些地方惨遭填埋,但如今又开始在生态修复和治理的流程中,慢慢恢复了活力与生机。这些都是它们最想知道的消息。

    我还发现,我走过的每一个人工湖几乎都有着后天的清澈与先天的精致。它们不会说风凉话。它们的脑海中只储存着大量干净温良的词汇,手里只握着新鲜的花草和树枝。

    它们或许正尝试着,如何用最平静最幽雅的语调,唤回自己烟波浩渺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