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文学批评的“人工”与“智能”

长江日报 2024年09月26日

    □ 梅兰

    当下文学批评前所未有的尴尬状态有目共睹:一方面是读者的消失,除了作为批评对象的作家,专业刊物上的批评几乎找不到其他读者;另一方面是批评主体的消失,这不仅是指批评的个性被越来越相似的学术概念和命题所淹没,而且表现为批评家纷纷用写作来证明自己——如今衡量优秀批评家的标准,是看他/她是否已改行写文学作品,成为作家显然才是批评家的终极目标。现在的文学批评在读者市场毫无行情,在文学体制内则地位尴尬,这些当然使得批评无法赢得作家尊敬。然而这并不源于文学批评对文学的懈怠,而是辉煌的“批评世纪”的意外结果,是批评积极融入文学体制的结果。当批评与文学体制完全融为一体,它忘却了20世纪之前漫长的不入流前生。

    20世纪90年代的市场经济曾经对作家及文坛形成强大冲击,但经过二十多年的整合与建设,作家协会等文化管理部门,吸纳市场经济的运行机制,建设起以文学奖项为核心的文学体制,形成了对作家作品的培育与筛选系统。在这一文学体制中,学院批评家成为培育作家作品的润滑油、保护膜,时时与当代作家同行。伴随着新作的问世,从作品研讨会到新书发布会,批评的作用逐渐从批评变成了背书,能够被作家接受和认同的批评才能成为看得见的批评。批评功能的转变,使得赞美的角度、深度和新颖性成为批评的追求。在此背景下,批评家的最高荣誉是能够登上作家新作的广告页,封面和封底的推荐语可以说是当代批评与作家交流的典范。从批评影响看,不是学术论文而是颁奖词,才是当今批评家的代表性作品。宛如浓缩剧集的短视频,颁奖词远比一般批评流传广泛且影响深远,它的含蓄阔达、精致隽永,体现了当今批评的最高技艺和水准。颁奖词不仅体现着最精炼的文学观,而且是各类文学奖项隆重推出的批评,是融会了权威性与商业性的批评。然而,颁奖词批评的流行也许会使得批评者以为掌握了文学标准和文坛风向,使批评在一味赞美中丧失了趣味与判断的自由,更不用说理论创新的积极性。当学院批评渐趋萎靡沉闷,作家的批评因其深谙创作趣味与技法而成为刊物和网上最受欢迎的批评,优秀批评家的创作转向因此既是对作为手艺人的作家的致敬,也是一次次自由逃亡。

    倘若不是继续抱怨文学批评从文风到作者的不接地气或不及物,其实可以发现文学批评的传统功能即作家与读者之间的桥梁作用,在当下已然失效。当学院批评成为文学体制的一部分,源源不断地生产出符合要求的批评,读者们自发的批评却遍布网络,微信、豆瓣、抖音、小红书、微博等各种APP才是读者们与作家之间的桥梁。新媒体时代动摇的是批评权力机制,当人人都能批评时,批评上网乃至批评家直播并不能改变现状,批评权力的下移必将使得学院批评搁浅在沙滩上。但也许此时的批评才能重归人人发声的“人工”时代,新媒体加持的众声喧哗时代,恰是批评最传统、最业余自由的时代。

    当下学院批评的创造力主要体现在对技术革命与文学新类型的关注上。正如二十年前网络文学的涌现吸引大批批评家,伴随着人工智能的出现,AI写作等现象正成为新的文学批评热点,当代批评家都在学习AI技术及相关前沿理论。二十年前熟悉的“网络文学会不会终结传统文学”的忧虑,也在以新的方式重现。比如有学者著文,指出人工智能写作的出现意味着网络文学的终结,因其背离了网络文学的交互性生产及传播方式。其实人工智能写作哪里仅威胁到网络文学的前景,它甫一面世就让文学创作身陷危机,讨论人工智能写作是否将终结人类文学显然更为迫切。而且从交互性角度,如果将读者与作家的交流视为写作的优良传统,似乎也能够发现传统文学的交互性生产语境,只不过互联网的出现加快了其速度。从写作的技术层面看,人工智能写作与网络文学有着平台上的血缘关系,它们在同一个互联网系统内生长,网络文学属于人类在网络蛮荒时代的刀耕火种,而人工智能写作是人类经过了网络工业革命后的日常消遣,后者是前者的技术更新和非中心化播散,不仅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计算机网络的创作潜能,还彻底解放了粉丝们的创造力。从写作、传播与批评的角度看,人工智能写作对传统文学及体制的影响,将远胜于网络文学的影响。在AI的帮助下,写作的特权将进一步扩大到所有人手中,普通人只需口述一段情节,AI就可帮助说话人生成一段影像的时代,快速创作一个文本将成为所有人的权利。网络文学的那些热切催更的粉丝们,在人工智能帮助下,完全可以成就更为辉煌的文学文本。正如网络文学与游戏已成为当代中国文化品牌,引领当代艺术的商业化转化和海外传播之路,AI文学也将解放所有人的创造力,造就更多的文学类型与颠覆性艺术作品。

    而“智能”时代的批评,首先会改变批评的生产模式与机制。一般的批评文章会变得更为廉价,总分结构、内容+艺术、复述情节、辩证观点等会成为AI的标准批评模板,任何读者都可以在AI的帮助下快速生成一篇批评文章。知名批评家也不再需要耗时费力或联名生产批评文章——作家们可以自行生产批评,只需要批评家签署大名。

    其次,批评的智能化会催生更多类型的批评与个人艺术家,当商业化批评趋向于批评的建模、数据化与工业化生产,个人化批评会持续探索人类意识、智能机器与艺术生产的联系及转化,批评家与作家的身份不再重要,自由写作实践将成为他们共同的目标。不是艺术家决定人们是否进入三次方世界,而是未来的每个个体都可以将自己智能化并现实化。如果人工智能时代不但意味着机器人模仿人脑的神经元连接方式加速学习并把人类带入新阶段,而且已宣告人类大脑是一个个宛如计算机的认知表征系统,一切理念都来自认知表征系统的运作效果,人性的问题也能在如同自组织软件系统的意识架构与功能调节中得以解答,那么在感知输入—模拟/学习—表征输出的意义上,人类个体的意识生活和艺术作品将毫无二致。当意识活动与艺术创作有着同样的运作机制,擅长写作的作家或批评家无疑是人工智能时代的先行者,如何生活与如何写作/创作将成为同一个问题,掌握代码及写作/创作技巧将比考公考研更加重要,成为人人必备的功课。由于创作者才是一个生命的本来面目,无论她/他是否喜欢写作、绘画、看电影、读网文、打游戏等活动,创造活动将成为人工智能时代的生命普遍特征;放弃写作/创作权利才是个人最不幸的经历,蒙昧即意味着被写作而不自知。

    当下文学批评正处于智能时代的开端,它的智能化所能带给人们的,也许是刚过去的批评世纪所能展望的真正的批评繁荣:批评的分化既能带来生产线上呼啸而过的批量论文,满足文学体制的需要,也将催生出人机合一的加强型实验艺术家,探索创造的新边界。

    (作者系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