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春枝
2024年，中国经历了有完整气象记录以来最炎热的一个夏天，尤其是南方多地的高温日数远超常年平均水平。当时序“立秋”，武汉，这座位于中国中部、长江与汉水交汇处的城市，虽然仍处于中伏天气，万物却悄然开始嬗递出层林渐染的秋色，进入一年中色彩最为丰富的季节。
最早的秋讯，是从第一片落叶开始的。立秋前后，早晚的风撩动时，梧桐、紫藤的叶子便开始零星地飘落。这些叶子并非完全枯黄了，有的还含着些许绿意，它们落在草地、石阶、窗台；当你不经意从树荫下路过时，偶尔会有一两片顽皮的叶子掠过你发梢，旋转飞落至你身前，仿佛在急不可耐地告诉说：秋来了，秋来了……
这黄绿相间的序幕一旦开启，秋天便宛如技艺娴熟的画师，缤纷的色彩信手拈来，一幅幅明亮、浓郁而富丽的画作，以不可思议的惊艳缓慢而坚定地展开：凌霄在廊前探身倒挂着紫红色的小喇叭，邻家三角梅玫红了整个夏季，依然没有褪色。街头栾树小巧玲珑的花序还黄澄澄地开在枝头，叶子便由绿而黄，黄绿堆积的花叶间又顶出粉红色的果子，远远望去，像黄橙红不断渐变的云朵里簇拥着一串串纸折的红灯笼。即使相邻两棵，也是绿、黄、橙、红各自渐变，婀娜舒展却绝不雷同。桂树已经在暗暗积攒细碎的花粒，酿制着特有的馨香。风一夜夜地清减去暑热，桂花边开边落，银杏的金黄、枫叶的殷红潮汐般铺陈开去，照亮了天际，也装饰着里弄深巷。池杉、红枫、银杏、绿柳……携带着秋天的光影，倒映在湖水中，湖底的天空也染上了秋色，波光潋滟时，湖畔水里相互顾盼，整个世界瞬间被浓墨重彩了一般。
而如果恰逢一场雨，那竟是上天对于饱受酷热煎熬的人们的最好良方。秋雨绵绵，如丝如缕，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沁入泥土里，让喧嚣的大地慢慢安静下来。秋雨中的世界铅华尽洗，那些已变，或者正在焕变出的色彩，雨后被浸润得更加清晰、透亮，散发出各自的华丽和芬芳。一场秋雨一阵凉，它洗净了天地间的尘埃，也让躁动的万物学会相互观照和聆听，接收时序流转的新篇章。
《说文解字》曰：“秋，禾谷熟也。”此时，五谷将熟，没有比田野更能尽显大地色彩转换的魔法和丰收的喜悦了。对于久居都市的人来说，这个时候如果能有一两次高铁出行，将会沿途尽享祖国大地上令人心醉神迷的秋色盛宴。列车的窗户成了移动的画廊，画面随着高速行驶不断切换：稻田、麦穗、果树、村庄、农舍、溪流、群山……目不暇接；与山间、河流上穿行的桥梁、高架交错相拥，与苍松翠柏、天高云阔相映成趣。静下心来你还可以看见，风吹麦浪时那金黄色的起伏，雁阵南飞时空中渐次远去的苍凉，河塘如镜镶嵌在田间村头，不断变换着天光和树影……当复兴号动车穿行在广袤的原野，金黄的稻田、火红的枫树、南飞的候鸟、孤傲的白杨，都举起了画笔，向每一方窗子、每一位旅客描摹出秋天独特的魅力：而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五彩缤纷的植被和喜悦忙碌的村民眼里，当一列银白色巨龙，在晚霞、落日、叠翠流金辉映下，从高架铁轨上呼啸而过时，何尝不是祖国大地上现代文明和农耕文化完美共存的壮丽秋色。
秋天的温煦不仅照亮了世界，也抚慰着人们的心灵。在东西方绘画史上，秋天从来都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季节，无数大师通过画笔，为他们眼中的秋作了最佳诠释。凡·高在《秋天的白杨树》中，用鲜艳的橙色和黄色描绘了秋天的树木，色彩间的融合不仅产生了一种和谐美感，也捕捉到了秋天的孤独与宁静。克劳德·莫奈《阿让特伊的秋天》，天空虽然阴云密布，但光线透过云层洒落在河水和两岸建筑上，营造出秋天梦幻般的诗意氛围。伊萨克·列维坦《金色的秋天》里，金黄的落叶、枯萎的草地与高大的白桦树交织在一起，展现了俄罗斯大地上秋的广袤与深情。
相比之下，中国传统山水写意则是通过秋山、秋水、秋叶、秋花、秋读、秋钓、秋游、秋聚……在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情景交融中表达东方人冲淡、闲适、高远的情趣和心境。五代巨然的《秋山问道图》，山峦重叠，秀润可爱。小路曲折通幽，溪水蜿蜒流淌。茅屋掩映在茂林之中，中有一人（问道者）依稀可见。坡岸树木丛生，皆偃仰多姿；水边蒲草随风轻摇，一派秋高气爽。元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济南郊外，两山遥遥相对，中间一片开阔平原，疏林屋舍、洲渚芦荻、渔人捕鱼。笔墨简淡，墨色清润，布局疏朗，秋意顿然而生。其外孙王蒙的《秋山草堂图》，隐士坐于草堂内怡然读书，远处高山曲水，茂树清淡；近岸草堂、竹篱掩映于树丛之中，水润舟轻，江南水乡的清幽秋景跃然眼前。而在近现代国画大师张大千笔下，《秋山红树图》《巫峡清秋》《秋江舟泛》《秋褉图》《秋亭漫话》《秋江野鹜图》等等名作，或是满山红叶，烈焰般炽热绚烂，铺陈于层峦叠嶂之间；或山间溪流潺潺，清澈见底，轻柔地绕过每一块磐石。画中的渔父、隐士、游人、野鹜等，都让人在萧瑟中感受到生命的灵动、顽强与希望。秋天斑斓的色彩、光影的变化、丰盈而鲜活的生活场景给予画家们不竭的灵感源泉，让每一幅作品都成为珍贵的视觉遗产，将秋天的美丽和深意永恒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秋高气爽，风轻云淡，当夜幕降临，秋天的星空更为透彻和深远，呈现出另一番萧瑟静谧的韵味和浪漫。飞马当空，银河斜挂，遥远而清冷的星光，如同一颗颗闪烁的钻石洒落在天宇，个体的渺小与宇宙的宏大形成的巨大反差扑面而来。星座、星云、流星雨……像宇宙书写的诗行，每个字符都隐藏着独特的故事和意象，吸引人们跨越时空界限，去翻阅和解读人与宇宙间的神秘关联。这种吸引和向往既是宇宙留给人类的难解之谜，更是造物主赐予人类的心灵馈赠。它如同基因密码一般，深深刻进了人类的DNA，让一代又一代的探索者，在生存延绵之余，不忘抬头仰望，义无反顾地投入未知的神秘和冒险，追逐宇宙的无垠浩瀚和生命的极限可能。
其实，当人们仰望夜空时，每一个人的心里，或许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星空。有的怀揣星辰大海一样的梦想，渴望腋下生翼，遨游太空，去触摸宇宙的指纹，揭开自我与宇宙之间的奥秘；有的，却是渴望获得超脱尘世的智慧与宁静，并将深藏的秘密和心事，倾诉给夜空中一直照亮他的那颗星。有人说，我们所见的星光实际上是几千万年甚至亿万年前发出来的，那种永无止境的向往和难以克服的敬畏或许就是人类的宿命。然而，正是城市的万家灯火与高悬的孤月、山村的虫吟和蛙鸣与满天悬浮的璀璨，共同构成了秋夜的纯净、广阔和深邃。所有穿越时空而来的光，让我们与远古、未来、宇宙融为了一体，每一个孤独的灵魂，得以超越有限的生命，在更高维的世界里获得慰藉、救赎和安宁。
秋天，也是思念的季节。风中旋转、飘落的树叶，如同一封封寄往远方的信；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名字，总是忍不住悄然泛起，令人无法抗拒。“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个季节的江河湖泊，经过一个夏季的汹涌澎湃，水势开始慢慢回落，较之夏天，平复了步步紧逼、望而生畏的浩荡，让渡给天地更多的辽阔和苍茫。堤岸上，草木渐次枯黄凋零；天水间，鸥鸟盘旋滑翔，发出长长的低鸣，令人生出联翩的遐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王勃《滕王阁序》中的这几句，便是秋江秋色秋思最好的注脚。
秋天终究是温暖、明媚的。阳光透过各种色彩及其缝隙，洒下一地斑驳的碎影。光影在草地、小径、花叶上跳跃着，也让行走在秋天里的人们，禁不住放慢脚步，去承接、体味这五彩斑斓的秋光，成为调色盘里最灵动多样的色系。秋的用色和深意总使人贪慕流连，银杏树下，枫叶林中，三三两两的女子，身着汉服、唐装或明清服饰，纨扇斜执，巧笑妍妍。她们爱极了中华传统女装的温婉和妩媚，却比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来的女性，多了几分现代文明所滋养的健康、阳光和自信。
对于生活在新中国的国人来说，十月的秋色里，更有一抹属于新时代独有的灿烂和荣光：城市主干道两侧灯杆上悬挂的五星红旗一望无际，居民、商户的阳台、窗口、门前飘扬的五星红旗熠熠生辉，像红色的五线谱，跌宕起伏，将这个城市所有秋色秋光谱写在一起。街边、公园里，追逐嬉戏的孩童、牙牙学语的婴儿，胖乎乎的小手里，也都会摇动着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鲜艳的国旗红、金色的五角星映衬着天使般的笑容，成为祖国秋色里，最为斑斓耀眼的风景！连同蔚蓝的天空里滑过的一声声鸽哨，将这秋天的色彩交响，推向高潮，合奏出幸福、祥和、祝福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