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一棵流浪树

长江日报 2024年10月10日

    □ 罗建华

    红十字会医院对面的街心小花园,收留了一棵流浪树,给了它尊贵的地位,篮球场大的面积都是它的领地,一树挺拔,独领风骚。

    这棵流浪树懂得回报,一点不辜负厚爱,高大在十米之上,均匀伸展六根枝干,撑开一柄巨大绿伞,呈现对称之美。

    站在树下往上看,伞的纵深和弧度也恰到好处,全然一个蒙古包的穹顶。大枝、分枝、小枝、细枝交错相叠而上,站好了各自的位置,一层层叶子顺理成章浓密覆盖,编织得密密实实,只怕纺织女工中的劳模级人物,才有这等心灵手巧。打小接触过《知识就是力量》杂志,见过仿生学文章说,体育馆大顶借鉴过荷叶,那么博览会大厅可以学学这棵树了,它神奇得有工业标准化的韵致。

    这棵树名构树,为什么叫构树?因为擅长构造吗?五笔字型都敲不出它的词组,因为是野生流浪吗?

    构树识得早,玩孩时代到张公堤外钓青蛙网蜻蜓,田头地角堤埂塘边猪圈茅厕随处可见,听人骂它“生得贱”。小伙伴在野地拉屎,揪它厚实的叶子揩屁股,皱褶处渗出乳汁一样的液体沾手,又听人说这叶子能喂猪。

    构树生命力特顽强,院后门前冷不丁也来一蓬,顽强得有些令人讨厌。它太会抢地盘了,拼命挤兑栽种的树和花草,长势还特别旺,“野火烧不尽”一样蔓延。只能怪天空,天空干啥要这么大呢?只能怪风,风干啥要到处刮呢?构树的种子,从来没见过它啥样子,可落地就抖出嫩茎细叶,宣示它的到来它的存在。

    街心小花园几乎天天路过,从未注意到这棵流浪树,不知它哪一年落户,竟未被花工清除;也不知它咋地长这么大的,得到花工的呵护。佩服它聪明勇敢又挺争气,出落得这般像模像样,告诉我们有充分理由占据一席。

    构树呀,芸芸众生,草根一族,命比纸薄,鲜有这等好运气。街心花园不远的银行大楼侧门,紧挨铁栅栏有过一棵——正是紧挨铁栅栏,不那么碍事,砍掉还费事,得以幸存下来。它也是想活得有价值,主干斜向钻出铁栅栏,探身到人行道上,树冠优美如盛开大蘑菇,吸引了俊男倩女来拍照。万物只要活出美来,不见得要什么特别功效,悦人身心就是价值,如同北岛的“橘子辉煌,一颗星星刹住车,照亮了你我”。

    这棵树越长越茂盛,铺开的浓荫下停泊三四辆车,实用功效也受人青睐。可有一天,瞥见它果实累累,一颗颗紫红饱满,反而顿感不祥之兆。果然,鸟儿成群扑来啄食,浆汁外带排泄物洒落,车主抬头骂骂咧咧。先是它的枝枝丫丫无力瘫倒耷拉铁栅栏上,然后是它粗壮的身躯横躺在墙根边,看得好揪心。

    这几年,附近停车场铁栅栏又冒出一棵,它吸取前车之鉴,猫在拐角旮旯处,等人发现时已抽身成人,再也拔不出掰不断。它明白,要逃脱厄运只能疯长,有一枝紧贴水泥墙墩探出来,挤压在两寸宽的铁条间,两头都有小腿粗了,中间一截瘪得如漏了水的消防管。

    幸福的构树是相似的,不幸福的构树各有各的不幸。遇上“不把豆包当干粮”,风险随时而至,长成栋梁也没辙。阳台大花盆曾来了一棵,长到两米多高时,移到楼下墙角栽下。好快啊,它进入青春期一般跃然弹跳,第二年就海碗粗了,树枝伸展无拘无束,帅得有点耍酷的味道。可花工一个早上将它锯了,理由呢,落叶太多难得清扫。我听了欲哭无泪,它残留的树蔸却是不依不饶,白生生的茬口前仆后继窜芽子,但始终抽不出一根主枝来,抗争一阵便夭折了。真不能随便砍一棵树啊,毁了,就别指望“春风吹又生”了。

    好像要补偿似的,大花盆又飞来一棵,隔年就手指粗了,再把它移栽下去,特意找花工借锄头,申明它是专门种植的,还捡了地砖围一圈。有天碰上,他冲我就说:“原来这个野种呀……”满脸不屑。我赶紧以街心花园那棵构树当样板,千叮咛万嘱咐手下留情,野的不也长得那么高大那么好看么?

    构树确是乡下的野小伙,闯到城里讨生活,水泥森林里撞个头破血流,找一条缝都是奢求,只得墙头、窗台、屋檐、地沟四处流浪,沾上一点苔藓尘土,就是福地了。铁皮棚的凹槽,溜水筒的接头,空调机的裂口……都有它落脚生根。可惜,本就不受待见,生得又不是地方,每每三五寸长一两尺高,就遭除恶务尽痛下杀手,生命短暂得不如一季马齿苋。

    街心花园的这一棵构树,生得是地方,又得到尊重,长得伟岸自信满满,越看越为它击掌赞叹,越看也越为它合掌祈祷……

    善待一棵流浪树,尊重一棵流浪树,它会高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