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杂思·

如果一生可以分成几次活

长江日报 2024年11月26日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 刘洪波

    “打不死的小强”,看来应该置换为“打不死的水熊虫”。在家用杀虫剂面前,“小强”可以说毫无生存力。水熊虫却能够实现极限条件下的个体“假死复活”,其种群的生存力当更加强大。

    人类有“永生”的梦想,为此专门制造了一个概念,叫永恒。人们之所以往往用这个概念来形容精神的永存,是因为明知个体的生命不可能永远延续。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消灭了永生的欲念。在不同的文化中,神仙被普遍制造,得道飞升或死后成仙的想象是人欲永生的观念折射。长生延年则是人们在知道永生不可能之后退而求其次的不断冲锋,各种长生的传说也在不同的文化中占有重要位置,从问道炼丹、渡海求仙到健身练气、格物制药都可以算是长生延年的实践活动,只不过有的近巫,有的科学。

    迄今为止,人关于生命的种种思考,都建立在生命的有限性上。生命的时间有限,生命的次数唯一,而且有限的时间和唯一的次数是以不中断的连续形式完成,这就是生命的根本处境。生命不能把时间像多余的钱那样存进银行,需要的时候再取出来,而只能不管境况如何,都要从出生到死亡一直连续下去,这个过程只能终结而不能中断。

    但水熊虫展现了一种新的能力,有限的时间长度、唯一的生命次数,通过“假死复活”而反复中断和展开。假死复活的能力就是让生命以时间片断方式存在的能力,生命只有一次,活着可以多次。如果这样的能力嫁接到人类生命上,除了太空航行会有好处,生命是不是也很大程度上就摆脱了“宿命”色彩,大家都可以选择在“好时代”生活,而避开“坏时代”了呢?

    我想,这到底是生命的幸事,还是生命的不幸,难说。生命必须以连续的方式存在,其时间必须以不中断的形式度过,固然增加了生命“不得自由”的悲剧色彩,但另一方面,却也是生命得以彰显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的源泉。人不能脱离他生活的时代,从根本上说,他无法“避世”,无法“脱生”,而只能自己选择一种方式与时代共处,这是他摆不开的处境,也是他不得不有的担当。

    一生可以分成几段,想活的时候活,不想活的时候不活,生命可能不是变得更加美好,反而更加令人惆怅,因为时间总长受限,多次累计使用既消除了生命的责任与义务,从而使生命失去光华,也增加了时间越来越少的不甘与不安,还增加了究竟在哪个时代活着才更值的选择困难。

    生命可以选择自己的存在时间,可能不是实现了生命最有效的时间配置,而是生命的主体性丧失。当人们可以随意调配自己“生活在哪个时代”时,他一定会选择一个自己认定的“好时代”。这个“好时代”风调雨顺、平安幸福,却并不包含自己的付出,也无须自己再作出什么努力,自己只是去享受美好时代的红利。然而,这样利于搭便车的“美好时代”又何以出现呢?

    生命不能不连续度过,使人与其生命所在的时代在一起。时代是他的定数,也是他的舞台。时代构成了生命的局限,也构成了生命的辉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和差失,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使命和成就。如果生命是可以中断的,生存时间是可以选择的,人将不再有属于自己的时代。他既不需要对哪个时代负责,也不需要对自己有所要求,只需要选择一个舒服的、“好活的”时期,那样生命就从根本上否定了能动性、否定了作为心。从个体来说,这就是否定了生命的价值。生命因其无法在生的意义上展开,而只在活的意义上体现,既谈不上局限,也谈不上创造,个体的生命失去了特异性,很难说得上真正的“自我”。

    水熊虫是生命的一种自然形式,尽管它具有非凡的生存力,但显然并没有能够进化成为一种高级的生命形式,当然更无从创造出社会和文明,无从产生关于命运的思索和未来的梦想,它被按在生物链条上自在生灭,只有环境适应性而没有改变环境的能力。它可以选择在“好时代”复活,在适宜的环境下恢复,但不能使环境变得更好一点或更坏一点。而人不是这样,人在时间上并不自由,只能“一往无前”、至死而已,但正是因此,人类把自然变成了更有利于人类生活的家园。生命的有限时间、唯一次数和连续性,构成了每一个自我“不二”的独特性,使每一个自我都不能不面对“此生”,担负“此在”,开辟出新的天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