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海无涯·

哈伯毁于狂热

长江日报 2025年02月25日

    陈洁 科普作家,北京理工大学副教授,著有《山河判断笔尖头》《何以科学家》等。

    □ 陈洁

    1915年4月22日,比利时西南部的古老小镇伊普雷,“一战”正打得如火如荼,英法联军和德国兵在这里僵持不下。

    下午,风刮起来了。英法联军突然发现,一堵长六公里、高两米多的黄绿色气体墙,正从敌军阵地出发,顺着风、贴着地,迎面移动过来,随即降入战壕,停滞下来,覆压十多公里。士兵们很快感到鼻腔和喉咙刺痛,剧烈地咳嗽、呼吸困难、胸口疼痛,然后窒息倒地。

    这种士兵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武器”,是氯,它能溶解于上呼吸道黏膜和眼球里的液体,生成次氯酸和盐酸,使人体组织强烈氧化。据事后统计,5000多人死于这次战役,15000人中毒后出现肺水肿、腹泻,数千人双目失明。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将杀伤性毒气大规模投入战争,是现代化学战的开端。

    化学战的始作俑者,是德国化学家弗里茨·哈伯。哈伯平生最重要的贡献,是发明了人造合成氨。随着农业的发展,氮肥的需求量迅速增长,哈伯设法将空气中的氮气固定下来,并且和氢气反应,合成氨肥。世界上第一次有了人造肥料,人类不再受限于天然氮肥,世界的农业发展有了强大的后盾保障。

    可悲的是,合成氨同样也是火药的原料。有了哈伯的垄断技术,占整个大气78.03%的氮气,变成了德国最富足的军火储备原料,而且可以节约巨额的军费开支。德国不必再依靠从智利进口硝石来保障火药生产。

    发展了量子力学的德国物理学家玻恩写道:智利的硝石出口在战争爆发之初就被封锁了,“如果没有哈伯的发明,德国人很可能在开战六个月后,就会因为缺乏炸药而失败。在这种情况下,科学思想和技术能力就是世界史的决定因素”。

    如果没有哈伯的发明,威廉二世在考虑发动战争时也许会更加谨慎。

    当然,发明被运用于何处,并不必然是科学家的责任,人们并没有因为诺贝尔发明火药、爱因斯坦论证原子弹而诋毁他们。但哈伯不同。哈伯的邪恶在于,他狂热参与军事工业的科研生产,而且直接发动了毒气战。他甚至特意坐飞机低空观察毒气释放后的效果,为其巨大的杀伤力欢欣鼓舞,为改进毒气弹的性能收集第一手资料。

    恶之所以为恶,不仅因为它自身为恶,更在于它能诱生更多的恶、激发更大的恶。底线一旦被突破,参战各国争相研制和使用化学武器。整个“一战”期间,化学武器造成近130万人的伤亡。

    哈伯的妻子克拉拉是第一位取得化学博士学位的德国女性。她没能阻止丈夫研制毒气,在绝望、愤恨和道德自责中,她饮弹自尽,死在独子的怀里。

    她咽气后的第二天,哈伯一大早就开赴东方战线,部署毒气战。当一个人有了“最高价值”,就会这样不惜任何代价、做出任何事来。

    战后,因为害怕被当作战犯抓捕并接受军事审判,哈伯逃到乡下躲了半年。后来,哈伯远离政治和战争,全力投入常规的科学研究当中。

    历史荒诞而吊诡。“情怀”使哈伯留下历史的污迹,这份感情又反过来唾弃了他。

    1933年,德国人基于强烈饱满的“狂热”,将犹太人哈伯驱逐出境。他被迫放弃自己的研究所,离开他深爱的祖国,逃往曾经的敌国英吉利,向剑桥大学寻求庇护。一年后,在度假途中,他因心脏病发作死于瑞士。

    早逝是他的幸运,“一战”中的战争狂人哈伯没有看到二战,犹太人哈伯也没有死在集中营。不过,集中营“浴室”(毒气房)喷头释放出的气体里,有他研制的芥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