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柯稀云
一
鄂东南的村湾多临水而聚，乡民依水而居，衣食住行也皆取之于水。岸边的浣洗浆染、江上的渔舟唱晚，无不是在逝水流年里细数芳华；乡野的火耕水耨、灶前的饭稻羹鱼，又何曾不是在人间烟火中寻觅真味！楚地的鱼米之乡大概皆是如此，最质朴的也是最珍贵的。
盘茶位于樊湖南岸、沼山东麓。字如其名，盘茶虽产茶，却不以茗茶著称。这里历来是优良的稻作区，沃野连绵，阡陌纵横，故而被叫作盘茶畈或盘茶垄。乡谚有云“一入盘茶畈，十万八千担”，民安物阜，享誉一方。盘茶还有一个早已淹没于历史长河里的名称——盘槎市。古时的樊湖烟波浩渺，通江达汉，此地曾是西行去往省城的水陆码头，南船北马、引车卖浆都在此歇脚，讨口茶水喝。后来以讹传讹，盘槎就演变为“盘茶”。翻过西畈的坳口，就进入了鄂城县地界，距武昌县也已不远了。
因为河网密布，靠水吃水，所以盘茶一带“鱼鳖不可胜食也”。以“水八仙”为代表的水生类果蔬在池沼河港中竞相涌现，水芹正是其中的土著明星。水芹在生长环境、习性特征上皆与旱芹、西芹大相径庭。与春笋、香椿一样，要吃到水芹最佳的口味就得与时间赛跑，抓住时令。
“菜之美者，云梦之芹”。云梦，泛指楚地之湖，应该是中国最早的芹菜发祥地。水芹有楚葵、水英、蕲芹、河芹等诸多别称。倘若要选出湖北的“省菜”有哪些，水芹无论如何都是绕不开的佼佼者。盘茶畈所在的古镇就是优质的水芹产区，早已获得了国家地理标志认证。在这片水乡，采撷水芹不仅是收获自然的馈赠，更如同一场敬春飨春的仪式。
“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春分过后，正是采食水芹的最佳时节。旧时，乡民们遵循“春分采芹，白露制酱”的古法，摇着乌篷船穿梭于河港，用特制的弯月镰刀收割水芹，边采集边哼唱祖传的采芹谣：“三月水芹青，五月赛人参，九蒸九晒成，寒冬暖灶君。”新鲜采割的水芹此时仿佛可以掐出水来，那份脆嫩简直让人口齿生津。
清明时节，在乡间小道上，经常遇见镇郊的菜农挑着一担水滴滴的水芹菜，步履匆匆地往镇上赶去。老街的青石板上很快变得湿漉漉，水芹的氤氲在街巷间经久不散。农家常言道：“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砍来当柴烧。”茵陈遵守这样的自然规律，水芹也不例外，时节愈往后，口感就差强人意了。只有当你趁着时令拎回一捆水芹，才会收获那份留住春天的心满意足。
二
“三月春如少年时，了知造化最儿嬉。”阳春三月，盘茶畈宛然一镜入画。
印象中的湾子依山傍水，蜿蜒的河港将稻田切开，又从房前屋后悄然穿过。听老人们讲，昔日的湾子里家家户户都擅长染布。湾子地势高，正好处于河港和稻田的上方，如今的几片低洼处依稀可见旧时染池的痕迹。“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先民们从事织染必然离不开水，可以想象曾经染坊喧嚣、流水潺潺的那份热闹。
后来，染坊销寂，岁月磨洗，不知从何时起，水芹成为河港沟渠中的主角。即使是在旷野中飘零，伴随四时更替、风霜雪雨，水芹总能在你不经意的地方崭露头角，坚守着对这方水土的眷顾和虔诚。它生在港边，河港便多了一股机灵；它长在渠边，沟渠又添了一分生气；它发于池边，池塘就扑来一缕清爽。
水乡当然不会缺少古桥。盘茶一带有座古桥，被称作“官桥”，盘茶及邻村都曾归属官桥公社治下，后来人们习惯以官桥泛指沼山脚下的盘茶畈。官桥所在的河港，汇聚了小溪、沟渠的来水，汛期时奔腾咆哮，旱季时端庄秀丽。近些年，沼山亮出了“湖北小婺源”的招牌，一时间声名鹊起。每逢桃花节，车水马龙、携老扶幼，络绎不绝于道。官桥旁的长亭里，当乡亲们把装满水芹菜的竹篮一字摆开，立刻引得踏春者围上来争相抢购。
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腊货已经被吃得所剩无几，新菜还没来得及接上，水芹就恰逢其时地补充了农家春菜供应的不足。水芹菜易于生长，随遇而安，垄里畈外都不难发现它的踪影。水田里、河港旁，甚至在房前屋后的水沟边也能瞥见水芹摇曳的身姿。芹，谐音“勤”，特别符合乡亲们对勤俭持家的推崇。所以，许多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女孩被取名为芹，大概就是期许她们能像水芹一样能把日子过好。不知不觉间，水芹还承载了农家人最朴实的愿景。
三
少小离乡已近三十载，一路走来，儿时某个记忆的片段常常浮现在眼前，有时是故乡的某位亲友，有时是故乡的某处山水，有时是故乡的某种吃食。“故乡寒食荼醾发，百和香浓村巷深”，腹中之“胃”与舌尖之“味”都是有记忆的。我曾造访过温婉柔情的江南水乡，也领略过水墨丹青的徽州古村，但走到哪仿佛都能看到老家盘茶的影子：遇一桥则思官桥，见一山则忆沼山，食一蔬则念水芹。清代岭南人屈大均笔下的“鲈鱼岂似吾乡好，风味水芹还绝”，似乎也正是盘茶水芹在游子心目中的真实写照。
“故乡樱笋，他乡风月。”在盘茶畈，有两样菜最能代表春天的味道：一个是野蒜，一个是水芹。水芹的吃法明显要更广泛一些。用水芹作配菜烹制糊面，味道毫不含糊，称得上是盘茶美食中的一绝。农家菜中的腊肉炒水芹、芹菜炒香干，那更是两道经典搭配，备受人们的喜爱。
水芹炒螺蛳也是盘茶农家的一道风味土菜。常言道：“清明螺，赛肥鹅。”儿时爱吃肉，一日三餐少见荤腥，为满足我这张馋嘴，父亲下河捕鱼捉虾都干过。有一次，父亲从池塘里摸了些螺蛳回来，母亲用水芹菜炒了一盘螺蛳肉，让我一扫而光。直到今天，清明时节的餐桌上，必有一道水芹菜，即便清炒，味道也依然鲜美如故。
“自笑平生为口忙”，谋生当然不易，而糊口之事却不能随便糊弄。“不时不食”是老规矩了。寒来暑往，乡亲们春来时吃春，冬来时藏冬，总会提醒你可得吃好了、吃对了。譬如水芹菜，用作配菜的情形居多，但这丝毫不影响它在众多菜肴中的灵魂地位。所以，无论食材怎么变换，菜式如何创新，总有一道滋味是不可替代的。这既是对食物准确的定位，也是对生活该有的态度。
古人常把“采芹人”作为读书人的雅称。虽然过往各有稻粱谋，但读书人最终极的乐趣向来皆在山水田园间、在一粥一饭里。即便你无力买良田、起大屋，三分薄田、粗茶淡饭却也足矣。古人云：“买陂塘，半栽芹菜，一冬香满茎叶。”试想，当你坐拥半亩方塘，春采水芹、夏剥莲蓬、秋品菱芡、冬煨藕汤，“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意难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