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秀娟
萧袤的《解忧公主和翼马》让人耳目一新。若读书如跟随作者去旅行,萧袤将引领读者踏入奇异的风景,让读者感到好奇、好玩。
这是一个少见的“乱七八糟”的故事。这个“乱七八糟”是加引号的——说明它新鲜、驳杂、多变,摆脱惯性、突破窠臼;也是不加引号的——它是轻松的,也是有难度的,有些读者确实会觉得应接不暇、毫无头绪、难以进入,甚至抱怨一句,“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
可以说,这是一本“冒犯之书”,但是我们应该欢迎这样的冒犯和挑战,甚至可以说,当前的儿童文学太需要冒犯、冒险了。21世纪前20年,儿童文学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井喷之后,确实存在着如何突破瓶颈、树立新高度的问题,因此对一些具有探索性、创新性、实验性的文本应该给予重视、鼓励,真正推动儿童文学的艺术创新,创造新的可能性。
■ 突破题材限制
大体上,这是一个历史题材的作品。这是一个什么故事呢?用萧袤自己的话说,一句话就能讲完,即:解忧公主在一帮好精怪的帮助下打败了太匈王。关键是他的讲法很新颖,用不可思议的方式让历史、历史人物活了起来。
作家对“解忧公主”这个题材的发现独具慧眼。“解忧”本是汉代朝廷对和亲公主寄予的政治使命和美好愿景——解除边境忧患。但是时过境迁,这个“忧”就具有很深邃、很广泛的意义,它是忧愤、忧心、忧情、忧愁,是中国古典诗词最普遍的情感经验。那么萧袤的“解忧”,解的是什么呢?他不是古典诗词的“销愁”,而是希望我们的民族性格、这一代孩子精神气质中,更有一份乐观、通达,增添一种“喜气洋洋的开心劲儿”。因此,他把原本有些沉重的历史题材,写出了一种欢脱的风格,但是又处处呼应历史,解忧公主、冯嫽、常绘等主要人物并不脱离历史原型,藩王、汉朝皇帝与太匈王之间的斗争、和解,也在史实的既定关系中开展,连作品中的各种精怪,也是由当时当地的风物衍生而来。大家都知道历史题材作品要虚实结合,但何处虚何处实、如何虚如何实,却是个极难的问题。
一般来说,儿童文学对历史题材几种写法是:其一,以复现历史为己任,进入历史情境,塑造历史人物,讲述“青少版”历史故事;其二,让现代孩子穿越到古代,深入了解历史甚至通过自己“来自未来”的特异功能,改变历史,挽救家国;第三,在现实题材作品中融入历史文化因素,主人公的成长与对历史文化认识的深入相互融合,促其文化自觉,强调价值引领。萧袤跳出这些既有模式,实现了对历史题材的“新解”,使解忧公主的故事来源于历史,却跃出历史的限定,融入了大量童话元素,与当下孩子的心理紧紧贴合在一起,进入一种灵活的、自由的状态,成为一部“精怪之书”。怪力乱神往往是“正统”历史叙事中经常被回避的因素,萧袤却有意赋予它们具有现代性的发现和“正名”,这与萧袤一直以来秉持的文化观念、生命观念是相通的,他的很多作品如《丁零之国》《比翼鸟》都是从历史、神话、传说中获得灵感,并进行颇具现代性的“重述”。
■ 突破文体边界
这部作品定位为童话,它拥有童话的鲜明特征,赋予万物有灵的想象力,简洁明了的线性叙事,善恶分明的童话形象,寓意希望与圆满的结局,等等,都使得这部作品“很童话”。甚至它对民间童话叙事模式的传承,对现代童话抒情性、修辞性、复杂性的有意规避,使得它比现在很多童话作品更具童话的典型特征,更接近民间童话的本源。但它不是简单的返古、泥古,而是融入了历史小说、幻想小说、科幻小说的很多元素,文体上不作“自我限制”,完全根据讲述故事的需要,探索儿童文学新的表达方式和叙事空间。
文体的多样性也必然带来文本的多义性。萧袤把故事讲得轻松有趣,在看似线性发展的故事中,包含了很多隐藏的文本,这些嵌套使作品更为丰富、曲折、有趣。
它与经典文本形成了很强烈的互文关系。作品的开篇写道:
从前有位藩王,生了个宝贝女儿。藩王整天为国事、家事、天下事忧心忡忡,愁肠百结,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希望女儿能给他带来快乐,给她取名解忧公主。
我们知道,几乎所有的民间童话、传说故事都是这样开头的。这样讲下来,我们会觉得这是对历史上真实的解忧公主进行民间故事化的简写、再现,是一个“低配”版的历史故事。很快,随着故事的展开,萧袤在叙事上的多变性就充分展现。
翼马作为解忧公主最好的“玩伴”出现时,他写道:“伙伴”两个字打上引号,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吧。每个小朋友在童年时代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两个“玩伴”。这个“玩伴”不一定是真的,活蹦乱跳的,会说话的。
精怪们打成一团时,他笔锋一转,写道:“别打了别打了,解忧公主还小,见不得这么多暴力!”这个类似画外音的角色很有意思,“他”到底在批评什么?可以仅仅理解为不赞同精怪之争,似乎也包含着对儿童文学书写暴力的反对,甚至是对孩子参与战争的反对。
解忧公主存亡之际,他于剑拔弩张的当口让“和事佬儿”开口:一直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你们看,故事都没法往下讲了,快。
看到这种写法,我们自然知道,这是现代儿童文学里才会有的“读者意识”,是经典的现代儿童文学文本。比如《木偶奇遇记》的开头:
从前有……
“有一个国王”我的小读者马上就要说了。
不对,小朋友,你们错了,从前有一段木头。
如果熟悉儿童文学的读者,还会在这部作品中发现《爱丽丝漫游奇境》《小王子》《好心眼的巨人》《坚定的锡兵》等经典作品的投射,有些地方是萧袤对经典作品的巧妙化用,有些时候是表达致敬,也有可能是埋个“包袱”,期待有阅读经验的读者寻到宝藏,会心一笑。
这部作品也深深浸染着网络文化。网言网语、网络热梗、网络游戏,都很自然地进入到作品中,构成了一种回应当下的文化背景,这也是现代孩子必然的成长环境、网络环境。比如文学与网络游戏,读这部作品,我会不自觉地跳出《植物大战僵尸》《王者荣耀》等游戏设定。好的网络游戏实际上也是一种“叙事”和“人物塑造”,它需要文学的人物、故事架构来支撑;反之亦然,网络游戏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无法忽视的文化消费场景,对现在的孩子来说,无论是不是玩家,作为网络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网络思维已经内化为他们的认知方式、行为方式,也一定在重塑他们的感受力、想象力和审美能力,这也是儿童文学创作需要面对的新课题。萧袤的创新在于,他并未从这些游戏中借取任何的元素,也并不去做任何的勾连,但他的叙事方式、角色设定,那些让有些读者尤其是成人读者感到幻化繁杂、不合逻辑之处,对现在的孩子来说反而有一种熟悉感、亲近性,易于接受。
这是一个“多声部”的作品,作品中的角色会不时跳出文本,不断地“自我解构”,如同布莱希特实验戏剧,打破演员、角色、观众之间的分界,衍生出主体故事之外的“次生文本”。
■ 突破时空区隔
这是西汉解忧公主的故事,也是一个现代故事。解忧公主既是一个历史人物,也是一个现代儿童形象。她和精怪们打败太匈王的故事不是在单一的历史空间展开,而是融入了很多现代生活元素;并不追求与古人的“相像”,而意在表达现代孩子的兴趣、心理、情感。这种时空的突破不是靠玄幻小说的“穿越”“架空”来实现,而是一种既在其中又出乎其外的语言和情节,是一种斜逸旁出,因而显得特别灵活、自由、有趣,有时可以理解为一种插科打诨。
比如,解忧公主和伙伴们到上林苑后,陷入一个神秘“大坑”,他们猜测这是皇帝的大脑,“皇帝的脑袋是个坑?”——读到这里,我们都会因为这个“脑子有坑”的现代生活日常表达开怀一笑。又有精怪说,“皇帝想到太空去?”看似是一句玩笑话,实际上以轻松的方式让故事跳出了“古代背景”。在父亲被降罪前往西域的路上,解忧公主要不断跟阻挠他们的坏精怪战斗,妈妈问她在干什么,她回答说:“妈,放心吧,我玩一会儿就不玩了。”作者又按捺不住地补充说,“打精怪跟打游戏似的,还要偷偷摸摸地打,这是属于解忧公主和她的小伙伴们的世界,最好把爸爸妈妈拦在门外。”这完全是一个现代家庭的场景。当下生活以非常自然的、巧妙的方式融入了解忧公主的故事,既不伪装,也不违和,读者能清晰地感受到作者对历史与现代的贯通,也会喜欢这样一个和自己气息相通的女孩形象。
■ 突破审美惯性
这是一本好玩的书,一本富有游戏精神和童趣的书。从根本上,萧袤就不想创作一部“端着”的历史故事。虽然他本人对传统文化非常热爱、颇有修养,但我体会他并不想把一种沉甸甸的“敬畏”传递给孩子,使人“敬而远之”,反而希望孩子能热爱、融入,在解忧公主和精怪身上感受童年的相通,体会当下与历史、我们与古人的相通。因此,它热闹、幽默、轻松、明快。故事的“动线”很突出,节奏很快,从解忧公主的成长,从长安到西域的行程,一直在行动,较少有静态的叙述,使作品有一种速度感(当然有时也会觉得有失粗疏)。他的语言亦庄亦谐,非常符合现代孩子的语言表达,在端庄、典雅、深沉的历史题材儿童文学中,增添了新的风格、新的趣味。比如他们和“错馆长”的对话就非常有游戏性:“馆长,馆长,你啥时候改行当上了牛车司机啊?”“有司空、司农、司马……司徒……司厨、司仪……这——这司机是什么意思呀?”可是就这个跟不上节奏的老学究,要带解忧公主去见司马将军的时候,拿出一块封泥,对着封泥自说自话,“呼叫司马将军,呼叫司马将军,解忧公主想见你,还有几个一同‘游学’的小伙伴,我已经给您发了‘位置’……”不需要铺垫,作品立马进入现代孩子的角色扮演游戏情景,那个封泥我们自然知道是模拟“对讲机”的游戏道具。大头怪没文化,把自己的计谋称作“奸计”;一个精怪又吹捧大头怪说,“老板,您刚喝了五壶四海酒”。既是计量器皿,好像也不尽然,这种“谐音梗”令人捧腹。作品当中随处可见文字游戏、典故新解、刻意误解,使神话传说、历史文化与当代生活产生奇妙的连接。
现在的孩子对于传统文化是非常感兴趣的,他们更愿意接受“活态”的传统,这些年“国风潮”兴起,与文博领域、文艺领域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大有关系,我们对传统的态度越来越“活”,表达的方式越来越多。从《哪吒2》的爆火,我们都能感受到新一代读者、观众对改编故事更有包容之心,对多样化审美更有接受能力,对复杂多义的文本更有解读能力,这样一些不合常规的历史书写并不会造成什么歪曲,反而能够激发读者的兴趣,丰富儿童文学的美学风格。
■ 突破精神桎梏
萧袤的童心和淘气在这部作品中发挥到了极致,使孩子在阅读中能够得以释放、解压。现在的孩子生活在被过度关注的环境下,被保护也被限制,格外需要培养自我成长、自我完善的能力。
布鲁诺·贝特尔海姆在《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中提出,“童话故事可以激发和培育儿童最需要的情感资源,使他有能力去应对那些他们难以言状的棘手的内心困扰”。因此,我非常看重《解忧公主和翼马》在“战斗”或者说“游戏”当中所倡扬的价值观:一是重视儿童与伙伴的关系,或许可以帮助读者一定程度上克服社恐流行带来的困扰。二是倡导从容淡定的生活态度,永不匆忙、永不忧愁,或许可以帮助读者缓解普遍性焦虑、内卷、恐慌。三是鼓励乐观开朗幽默的人生态度。能让孩子哈哈大笑是很高明的艺术。我们反对儿童文学的“娱乐化”,是反对那种空洞、浮华、拿腔作调的搞笑,而不能否定文学阅读的“娱乐功能”,更不能否定快乐的人生态度。四是提倡包容和谐的社会关系。“好精怪”与“坏精怪”、“善”与“恶”,并非永远对立,要营造更加包容、更富弹性的人际关系,要允许孩子的阶段性错误,要给予成长以足够的耐心与呵护。
我们总是希望有破就有立,但是我觉得萧袤这样的儿童文学老将能够不断出新,很重要的意义就在于他敢于挑战、努力创新,主动突破“舒适区”,避免写作的惯性,使儿童文学更加包容、多样。我们不必非要因此就要确立什么,就要尊它为“经典”,应该对探索性作品多一些包容,探讨一下它到底提供了什么样的新鲜经验。有些作品是曲径通幽,不一定要成为康庄大道。
(作者系中国作协办公厅副主任、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