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癌症基金会肿瘤人文协作组副组长马向涛博士:

细胞健康,对我们每个人都很重要

长江日报 2025年06月03日

    悉达多·穆克吉与马向涛。

    《癌症传》《基因传》《细胞传》

    [美] 悉达多·穆克吉 著

    马向涛 译

    中信出版集团

    □ 长江日报记者马梦娅

    近期,美国国家医学院院士、哥伦比亚大学医学中心副教授、著名肿瘤与血液学专家悉达多·穆克吉的著作《细胞传》中文版问世,书中追溯细胞被发现、理解并走向治疗应用的科学历程。

    悉达多·穆克吉博士是一位兼具医学与文学才华的肿瘤学家和科普作家。2010年,穆克吉出版了《癌症传》,荣获2011年普利策奖。

    穆克吉三代亲人罹患遗传性精神病。在学医过程中,他逐渐认识到这些疾病背后潜藏着复杂的遗传机制。2016年,他出版《基因传》,这本书一经推出便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并被《华盛顿邮报》《西雅图时报》等评为年度图书。

    最新的《细胞传》展示了现代医学几乎所有关键进展的细胞基础,是《癌症传》《基因传》的延续与升华,这部作品也被纽约公共图书馆评为年度最佳图书之一。在中国,他的《癌症传》荣获第七届文津图书奖推荐书目。

    《癌症传》《基因传》《细胞传》的译者均为中国癌症基金会肿瘤人文协作组副组长、研究员马向涛博士。近日,《读+》周刊专访马向涛,他表示,从早期对癌症的懵懂探索,到基因奥秘的逐步揭示,再到如今聚焦细胞这一生命的核心基石,生命科学的每一次进步都改变了医学的发展方向,也改变了我们人类对自身存在与生活的认知。“细胞世纪已经到来。了解细胞对我们每个人都很重要,其中蕴藏着医疗未来的前进方向。”

    ■ 放下手术刀的间隙,他拿起了一支笔

    马向涛医生翻译医学科普著作已有十余年,代表译作包括《癌症传》《基因传》《细胞传》《生活之道》《认识身体》《肿瘤临床试验》等。他常说:“我是以行医的方式在做书。”对他而言,翻译与行医并无本质区别——只是放下手术刀的间隙,他拿起了一支笔。

    学医锤炼出的严谨与审慎,也融入了他对待文字的态度。每一部译作,他都如同一位医生面对患者,不敢有半点马虎。甚至相比面对单一患者,他认为“面对读者的压力更大”。他所翻译的多是畅销科普作品,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读者中,不乏来自各行各业的专家与学者,眼光挑剔,期待值高。

    在这些译作的最后一页,马向涛几乎都会留下自己的微信号。这在译者中颇为罕见。他希望与读者保持沟通,倾听反馈——因为“科普和谣言有时就是背对背的关系”。谣言常源于信息不透明、认知不确定,或公众对健康问题的困惑与焦虑。在公共卫生事件中,若权威信息发布不及时、不清晰,谣言便会趁虚而入。此时,科普就需要“转过身来”,主动回应,弥补知识的空白,修正误解。

    正因如此,马向涛与《癌症传》作者、普利策奖得主悉达多·穆克吉保持了十余年的深度合作,只为用最贴切的语言还原医学与科学发展的历程,传递作者的洞见与温度。他始终相信,科普不仅是知识的传播,更是帮助人们了解自己的身体,理解生老病死的过程,从而在面对疾病时不再充满恐惧。

    马向涛在翻译《认识身体》一书时写到了一位老奶奶,她是一位癌症晚期的患者。从她第一次做手术到她去世,马向涛都一直陪伴着她。这个过程中,老奶奶就像他的亲人一样,他们亦师亦友、并肩战斗。老奶奶知道生命终有一天会到终点,马向涛在她去世之前跟她沟通得非常透彻,他甚至可以告诉她你的生命会进入到哪个阶段,在什么时候你可能会昏迷。

    这段经历让他感受到医患之间充分的信任与扶持。同样,科普也不是单方面的事情,而是科普者和受众双向奔赴的结果。作为医生与译者,马向涛力求把“了解我们的身体和疾病”以清晰简单的科学道理给大家表达清楚,他相信绝大多数人可以理性地接受建议。

    2024年10月,中信出版集团邀请悉达多·穆克吉、马向涛等相关专家来到上海,举办了一场线下分享会。在现场,马向涛提到现代医学之父威廉·奥斯勒爵士的一句话“行医是一种艺术而非交易”,这与穆克吉的人文观念相契合。医学的“艺术性”,本质是科学与人文的融合——它既需要严谨的科学知识作为基石,也需要以“人”为中心的温度与智慧。

    《读+》周刊通过中信出版集团采访了悉达多·穆克吉,得到了他的回复(见访谈后面部分)。穆克吉说,写《细胞传》时,他刚刚开始操控细胞,制造细胞药物,开启了细胞医学的新领域。还有,人们面对某些流行疾病时,会提出关于免疫系统如何工作的问题——基于以上原因,他完成了这本《细胞传》。

    【访谈】

    ■ 我们对疑难病症的应对方式正在发生改变

    读+:从《癌症传》到《基因传》再到《细胞传》,您翻译这一系列科普书籍最大感受是什么?

    马向涛:我的最大感受,是医学人文与个人经历高度契合引发的共鸣。我与穆克吉博士研究的对象都是癌症,我们关注的靶点都是基因,我们使用的材料都是细胞。除此之外,我们还在临床一线经历了各种摸爬滚打,与很多顽强拼搏的肿瘤患者朝夕相处过。与其说我是在翻译穆克吉博士的文字,不如说是在借助他娓娓道来的叙事,重新整理并且回溯自己的行医生涯。当科学知识与人文情感在字里行间交融时,我深切地感受到:行医不仅是一门永恒的艺术,更是一种理解生命的方式。

    读+:在您看来,细胞研究中哪些技术的出现堪称革命性突破?

    马向涛:基于我们对细胞生物学的新认知,革命性突破可以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是使用药物、化学物质或物理刺激来改变细胞的属性,也就是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相互交流与行为方式。针对细菌的抗生素、癌症的化学疗法与免疫疗法,以及通过电极刺激神经元来调节大脑中的神经细胞回路都属于这一类;第二类是细胞在不同机体之间的转移(包括重新回到我们自己的身体),例如输血、骨髓移植与体外受精;第三类是利用细胞合成某种物质,例如胰岛素或者抗体,对疾病产生治疗效果。最近,还出现了第四类变革:对细胞进行基因修饰后再开展移植,以创造具有全新属性的细胞、器官与身体。

    其中一些疗法,例如抗生素与输血,已经深深根植于医学实践中,以至于我们很少将它们视为“细胞疗法”。但是它们起源于我们对细胞生物学的理解。其他一些疗法,例如癌症的免疫疗法,是21世纪的发展成果。此外,还有一些治疗方法非常新颖,例如通过输注修饰干细胞来治疗糖尿病,这样的方法仍然停留在实验阶段。所有这些新旧措施都属于“细胞疗法”,因为它们均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对细胞生物学的理解。并且每一次进步都改变了医学的发展方向,也改变了我们对人类存在与生活的认知。

    如今,AI正在成为细胞科学快速发展的新工具,其范围涵盖了影像识别、细胞分类、数据模型与疾病预测。这些突破不仅拓展了我们理解生命的维度,也推动细胞研究迈入前所未有的领域。

    读+:在攻克癌症、遗传性疾病等疑难病症上,细胞研究在临床上取得了哪些不错的成果?

    马向涛:细胞研究已经催生出多种前沿治疗手段,正在改变我们对疑难病症的应对方式。CAR-T细胞疗法是目前最具代表性的突破之一,已在B细胞白血病、淋巴瘤中取得显著疗效。它通过改造患者自身的T细胞,使其能靶向并清除特定癌细胞。2010年5月,美国一位患有白血病的女孩埃米莉·怀特黑德被诊断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2012年4月,怀特黑德的T细胞被提取出来,经过基因改造使其能够“武装”起来对抗癌症,然后重新注入她的体内。这些经过改造的细胞被称为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或CAR-T细胞。埃米莉至今仍处于完全缓解状态,她的骨髓与血液中都检测不到癌细胞。

    干细胞移植则广泛用于治疗血液系统疾病,例如白血病、再生障碍性贫血。蒂莫西·雷·布朗被称为“柏林病人”,他是第一位被治愈的艾滋病患者。1995年,布朗被诊断出患有艾滋病,接着患上了白血病。2007年,他接受了骨髓移植与干细胞移植。虽然后来出现白血病复发,但布朗的HIV检测结果保持为阴性。

    此外,在糖尿病、帕金森病等慢性病领域,利用诱导性多能干细胞再生组织或器官功能也正在进入临床试验阶段。这些治疗可以通过修复、替换或重新编程细胞本身,为传统治疗手段难以奏效的疾病提供了更多洞见。

    ■ 未来,“细胞健康”可能成为人们体检新标准

    读+:干细胞在组织修复和再生中的 “神奇魔力”能帮助人们治疗或修复哪些方面的问题?

    马向涛:干细胞疗法,就是利用干细胞的自我更新与分化潜能,来修复、替代或重建受损组织和器官的治疗方法。干细胞并非只是通过将自身转化为其他细胞以构建身体所需,然后在完成任务后默默消失。它们不仅是其他细胞的前体,还会在未成熟、未分化的状态进行自我复制,以便在血液系统需要重建时随时响应需求。

    在临床应用中,干细胞疗法已经被用于治疗多种疾病。例如,在血液系统疾病中,造血干细胞移植是治疗白血病和某些遗传性血液病的标准疗法。在组织修复方面,从心肌梗死后的心脏重建,到骨关节损伤、皮肤烧伤等组织再生,干细胞也展现出促进再生与修复的潜力。

    同时,干细胞在抗衰老领域也被寄予厚望,人们期望通过促进细胞更新延缓衰老过程,改善人体生理机能与健康水平。不过,它的发展也需要科学验证和伦理监管的同步推进,避免炒作与滥用等问题。

    读+:细胞疗法作为新兴的治疗手段,有哪些广阔的应用前景?随着细胞研究的深入,我们会迎来怎样的新契机?

    马向涛:细胞疗法作为一项颠覆性的医学新兴技术,正在为多种难治性疾病带来前所未有的希望。输血是第一种现代形式的细胞疗法,为外科手术、贫血治疗、癌症化疗、创伤医学、骨髓移植、安全分娩以及免疫学的未来奠定了基础。体外受精也是一种细胞治疗。它是人类使用最广泛的细胞疗法之一。体外受精在过去的40多年间一直是一种生殖选择,已有800万到1000万名婴儿通过这种方法诞生。

    目前,细胞疗法还在其他多个领域初显成效,例如,CAR-T疗法在白血病和淋巴瘤等血液系统肿瘤的治疗中取得了突破性成果。在心血管疾病、神经退行性疾病、自身免疫疾病等慢性病和复杂病症的临床试验中,细胞疗法也展现出令人期待的前景。更广泛地,它在抗衰老与组织再生领域的探索,预示着医学将不再只是“治已病”,而可能发展为“治未病”,从根本层面提高人体的修复与适应能力。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细胞疗法不仅将成为攻克癌症与重大慢病的重要手段,更可能引领整个人类医学从“被动救治”向“主动干预”的范式转变,重塑我们对健康、生命乃至医疗系统的整体认知。可以说,细胞研究正引领一场深刻的医学变革,也在悄然重塑我们对生命的未来想象。

    读+:未来,人们的“细胞健康”能否成为体检新标准?细胞将会取代药丸,让我们通过修复细胞、补充细胞等手段变得更年轻、更健康吗?

    马向涛:“细胞健康”正在成为医学关注的一个新维度,也有可能在未来体检中成为一种重要的评估指标。通过分析细胞功能状态、再生能力、炎症水平、衰老标志等,我们可以更早、更精准地发现疾病风险,甚至在症状出现之前就进行干预。相比传统体检主要依赖影像结果或生化数据,这种见微知著的细胞级别评估,可能帮助我们更全面地了解自身健康。

    至于“细胞是否会取代药丸”,答案或许不是“取代”,而是“融合”。《细胞传》里写到一对姐妹的故事,姐姐南希·劳里是一位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这是一种骨髓功能衰竭的疾病。南希的同卵双胞胎姐妹芭芭拉·劳里却完全正常。1960年8月12日,医生提取出芭芭拉骨髓中的深红色沉淀物,经过生理盐水的稀释后,滴入南希的血流中。这些细胞定植到南希的骨骼并逐渐开始产生正常的血液。当南希出院时,她的骨髓几乎已经完全重建。从某种意义上说,南希的血液是属于她的孪生姐妹的。南希·劳里经历了医学史上第一次成功的骨髓移植。这是细胞疗法在现实中成功应用的典型案例:其孪生姐妹的细胞,而不是药丸,成为南希的“良药”。

    我们将不再仅依赖传统药物改变化学通路,而是尝试用健康的细胞或者经过基因编辑的功能细胞,直接修复病变组织、重建免疫功能,甚至逆转衰老过程。干细胞疗法、免疫细胞治疗等技术已为这一趋势提供了许多成功案例。当然,这一切也并非朝夕改变。细胞疗法的成本、安全性、伦理与监管问题仍在不断探索中。我们也不能忽略生活方式、环境暴露等对细胞健康的深远影响。

    未来的医学前景,很可能是细胞干预与药物治疗、AI预测等多种手段协同合作,共同构成一个更立体、更精细的健康维护体系。

    干细胞疗法与免疫细胞治疗等技术,正尝试通过替换受损细胞或激活自身再生能力,帮助我们恢复组织功能、延缓衰老甚至治疗疾病。除了细胞干预手段,我们还需要合理饮食、充足睡眠、适度运动与情绪平衡,而这些良好的生活方式正是守护细胞健康的根本——或者说,我们对于人体微宇宙的敬畏比技术进步更值得珍惜。

    ■ 从“被动救治”到“主动干预”,我们可以构建“更好的身体”

    读+:我国在细胞治疗临床研究等领域的发展现状是怎样的?有哪些优势?面临哪些挑战?

    马向涛:近年来,我国在细胞治疗领域取得了显著进展,尤其在临床研究方面展现出强劲的势头。截至2024年底,我国登记的细胞治疗类临床试验项目达489项,居世界第二,位于第一位的美国为502项。

    我国在细胞研究方面具备多方面的独特优势。首先,国家政策的大力支持为细胞治疗的发展提供了坚实保障。例如,国家层面设立了“国家细胞与基因治疗药物产业计量测试中心”,旨在推动细胞治疗技术的标准化和产业化。其次,中国在人工智能、合成生物学等新兴领域的快速发展,也为细胞治疗的创新提供了技术支撑。例如,武汉国家生物产业基地在基因治疗、免疫细胞治疗领域的原始创新水平与国际前沿基本同步,在干细胞治疗、体外诊断、生物大分子药物等方面取得了显著成果。此外,产学研医多方协同创新模式逐渐成熟,高校与科研院所专注基础研究,企业负责技术转化,医疗机构开展临床试验,形成了高效的创新生态。例如,湖北省肿瘤医院成功开展了CAR-T细胞治疗,为复发难治性B细胞淋巴瘤患者带来了新的治疗希望。

    然而,我国在细胞治疗领域仍面临一些挑战。例如,临床研究经费筹措渠道较少,开展实质性临床研究的机构较少,技术转化和药物申报注册进展较慢。此外,监管政策尚需进一步完善,以确保细胞治疗的安全性与有效性。

    读+:《细胞传》中提到,我们也许可以利用细胞研究,创造新型疗法。“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新型人类。”“新人类”新在哪里?

    马向涛:“新人类”指的是一种通过修饰细胞重新构建的人类,他们的外观与感觉在大多数情况下与你我十分相似。他们并不是横空出世或科幻视角的物种,而是借由细胞与基因技术发生改变的人类自身。

    “新”首先体现在对疾病的观念转变上。我们将不再只是被动等待疾病发生,而是主动对人体功能进行监测和干预,在出现症状之前就加以预防和修复。其次是治疗方式的革命性创新,例如免疫细胞被重编程用于治疗癌症,干细胞被引导分化以修复损伤组织。第三是对生命边界的挑战,包括抗衰老研究、器官再生、脑机接口等领域,也都在以细胞技术为基础,不断突破传统理论极限。

    ■ 悉达多·穆克吉:操控细胞,成为新的医疗方法

    读+:过去几个世纪,我们从发现细胞形态到了解细胞的功能,再到开始具备操控细胞的能力,这意味着什么?

    穆克吉:人类大约有20000到21000个基因,能够创造出极为多样化的东西,比如脑细胞,它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肝细胞、皮肤细胞,或免疫细胞,它们的功能完全不同,然而它们却有着相同的遗传成分。所以我认为基因时代是一个信息时代,而细胞时代是关于探索如何让这些信息变得鲜活,并转化为生命的时代,这是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故事,也是一个巨大而美丽的谜团。

    在科学中,你如何利用相同的20000个基因创造出如此多样化的生物呢?毛毛虫和蝴蝶有相同的基因,但它们看起来却完全不同;脑细胞和皮肤细胞有相同的基因,但它们做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关于细胞操纵,现在我们已经开始理解这些功能,开始了一种新的医学治疗方法。人们经常提到基因治疗,但基因治疗中,基因是没有活性的,为了让基因治疗起作用,基因必须进入细胞并变得有活性,因此,问题就变成了我们如何将正确的基因放入正确的细胞环境中。

    读+:您会忧虑人类能够编辑基因这件事吗?

    穆克吉:目前,我们有很好的防护措施来防止我们恐惧的事情发生。在我看来,对整个人类进行全身性的基因改变不是一种值得追求的方式。从技术上讲,改变胎儿一个以上的基因是非常麻烦的,更何况是改变整个胎儿的基因,这是巨大的技术挑战。

    我们亟需建立极为严格的伦理规范,防止人们篡改人类基因组。我们需要了解改变基因的副作用是什么,可能会有什么问题。比如,大众可能比较关心增加身高或者强化任何其他复杂的人类特征,这可能必须改变基因。如果我们想要安全地实现这个目标,可能必须改变大约100个基因,也可能是几百个基因。

    就目前而言,想要有一项神奇的技术可以改变人类身高的想法是不真实的,那是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