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芳华

长江日报 2025年06月05日

    □ 郭海燕

    1992年夏天,我告别如火如荼的湖北省黄冈中学文科班生活,来到武昌一个叫梨园的地方上大学。

    离开鄂东家乡浠水县散花镇的那天,旭日初升,晨风送爽,一长串喜庆的鞭炮炸响后,该启程了,从我婴儿时就照料我、直到我上小学初中的外婆,倚在后门边,依依不舍地撩起围裙抹泪,遭到妈妈嗔笑:“燕子是到武汉上大学,又不是去天边!”……兴高采烈的奶奶抢着背我的小包,一路和村邻们打招呼,接受众星捧月般恭贺,她将我和我爸爸一直送到长江边散花码头。就这样,一对幸福的父女兴冲冲候船,过江到黄石市,然后转坐班车去武汉新天地。

    车到武昌傅家坡长途汽车站时,我一眼看到学校迎新生的牌子:中南财大湖北财政分校(后更名为:湖北财经高等专科学校)。穿着齐整、满头大汗的爸爸骄傲道:“你们学校真不错,来接你了!”

    记忆中,傅家坡客运站与梨园深处的母校是靠两条“辫子”的电车连接的。梨园,是那时1路、8路电车的终点站;于我而言,梨园则是起点站,18岁后探索美丽新世界的首站。

    到校刚报完名,我们就领到新军装,女生被额外布置了一道作业:剪发,全部剪短发,准备去鄂北广水市空降兵部队参加军训。

    十八芳华,青丝如云,长发飘飘,一下子要狠命剪短,有女生想不通,哭了!不干!坚决不干!!可有什么办法?班主任张沛清老师极优雅,她温言细语劝慰:新生军训,是要过一段严格的军事生活,这是接受国防教育,强化集体主义精神,能帮助我们养成良好的学风、生活作风等等。军令如山,彼时从校门口到梨园医院,沿东湖数百米路面的几家小理发店,出现一道风景:每家店都挤满叽叽喳喳、要剪短发的各种口音的女生。大学生活,一切从头开始,剪短就剪短!大多数人平静接受发型改变,甚至略略兴奋——我就是其中一个,最后我捧着自己的齐耳包菜头,盯着镜子里圆圆的脸蛋,说不上好看,也谈不上丑,那种傻乎乎、满不在乎,那种18岁的无知无畏,暴露无遗啊!

    广水军训马上要开拔了。这是另一种出发,不同于家乡亲人一路相送的出发。

    1992年9月的梨园深处,凌晨四五点,四周阒寂,偶尔传来围墙外渔村人家的犬吠。学校操场上已是黑压压一片军装俨然的学生,不分男女,个个精神饱满,人人背一床军被、拎一只塑料桶(盛杂物),整整齐齐按系、班列队,等待出发。教官发出口令“保持安静”,却保持不了。“去空降部队,我们要学跳伞吗?”“军训苦不苦?考不考试?”黎明前的窃窃私语,同足球场上茵茵绿草一样,处处生长激情,充溢不言而喻的驰骋期待。终于,大交通车来了,很快一辆辆满载着未来的金融财务战士,绝尘而去;我们到达武昌站,然后换乘火车直抵鄂北广水市。

    军训生活如尝第一口鲜藕,凉凉的、脆脆的。站军姿、踢正步、半夜拉练、实弹射击……十月,我们夜半抱着枪,冷得穿着军大衣站岗、换岗,微微恐惧中更多的是莫名兴奋;夜里上厕所,女生们至少两人一组,才敢去那风声呼呼、由公共男厕临时改成的室外女厕。最后,我校同兄弟院校武汉大学一起进行军训方队会操表演,以恩施美女刘敏为首的我们926班女生方队,成绩斐然。军训,果真给我们的大学生活,留下浓墨重彩的第一笔。我个人荣获“军训优秀学员”奖,回校后此情依依,再获军训征文奖。

    军训结束,离校一个月的我们,回归教室,开始上课了。那时不少同学仍一身戎装,出没于食堂、操场、宿舍。“瞧,新生!”高年级同学的眼神有不屑,还笑话我们女生: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吃得又多!的确,刚从广水回来时,不分男女生皆饭量大增——因为军训运动量大,让人饿得快,18岁的我们,谁不是能吃能睡、气吞万里如虎呢?我们练出了饭量,还有睥睨困难的豪气。

    18岁的大学校园生活开始了。节假日,同学同乡们三五成群,看不尽三镇风景,数不完历史名胜。我喜欢步行。比如,和同班同学程卓、王俊东等用脚丈量“万里长江第一桥”武汉长江大桥;与高年级同乡黄梦洁,花两小时,从碧波环绕、不见梨花的梨园经那时待开发的水果湖荒凉地带,沿8路电车线路,走到繁华的中南商场;近水楼台的东湖,是我的最爱,傍晚约上知心室友涂娟、刘利晖,信步长堤湖畔,沐浴斜阳晚照,去看毛主席到过48次的东湖梅岭,逛大诗人李白放鹰的放鹰台……在高校林立的武汉,同城外校同学,无不羡慕我们的母校珍珠般缀于华中最大风景地东湖之滨,于是常有同学来访。我们带他们到一箭之遥的东湖岸边,那儿泊着附近村民的小游船,十元钱租金,可玩两小时。我们呼朋唤友,四五人、七八人一船,自己弄桨操舟,追鱼逐浪,同游有五个西湖大、被时人称为“国内最大的城中湖”的东湖,好不快哉!

    单单游湖不过瘾。比如听涛景区内,行吟阁、湖光阁、寓言园、碧塘观鱼等须登堂入室方赏其妙。那时景区收门票,两元钱一张。我们经常逃票。猫捉老鼠,我们知道哪里有缺口,轻车熟路钻入。可不知何时,带刺的铁丝缺口就被堵住。有时找不到旧路,男同学急了,寻个薄弱处,一个“筋斗云”翻进去,再接应外面的女同学。于是,时不时地就有东湖景区的人来学校告状,说又有学生不买门票捣乱……那些“越轨者”中,不知是否包括我们班的精英,比如稳健的强人涂宣成,腼腆的大个儿龚焱坤,会唱歌的“金嗓子”万文地。

    经军训强化的集体主义精神被我们发挥得很好。那时不论哪位同学,有家人、朋友来了需投宿,男性被安排在男同学宿舍,女性被安排在女同学宿舍。我妈妈在家乡小镇开小店卖服装,她经常往来“天下第一街”汉正街进货。妈妈来学校并不多,每次来,她都拎个四轮折叠小拖车住一晚。她来了就睡我住的上铺,我另找空铺位安身。妈妈次日上午进货,为了当日下午能返程,她总是很早起床,轻手轻脚洗漱毕,再叫醒我:“燕子,我走了!”就带上宿舍门,她沿着水腥味十足的清晨湖畔路,去坐1路电车到汉口六渡桥。有一回,我妈妈带来同做服装生意的年轻同行张英子,张英子喜气洋洋地和我妈妈一起去汉正街进货,并采办她即将大婚的嫁妆。我们同室七个女孩,无不为这位从天而降的准新娘而感到新奇,并为她祝福!

    20世纪90年代初,武汉东湖之滨的大学生活,如清荷朵朵,那种明亮、新鲜地次第绽放,无不是青春破晓之节奏,秘藏于武昌梨园深处,芬芳我最初最真的记忆。就像那次全校卡拉OK大赛,我们会审系926班班长、身高1.8米的刘政,侧身而立,以一曲《弯弯的月亮》,深情惊四座……从此,全校师生都叫他“弯弯的月亮”。“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那时湖水唱和呀,那时星满人间,那是我们如诗如画的青春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