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种地?

长江日报 2025年09月01日

    华聪(中)和两名“90后”合作社成员在冯畈村的稻田边操作无人机。

    长江日报记者刘帅 摄

    □ 长江日报记者蒋太旭 实习生常路 通讯员蔡先进

    8月19日上午11时,新洲区辛冲街道冯畈村,气温逼近40℃。稻田里,一条醒目的红色横幅在热风中猎猎作响:“你在外放心赚钱,我在家帮你种田。”

    华聪站在田埂上,眼镜片上蒙着一层薄汗,T恤早已湿透。他操作着无人机,在稻浪上空沿着规划好的线路划过,伴随着旋翼的低鸣,药雾均匀洒向稻田。“两分钟,搞定一亩!”他说。

    这是武汉恒德丰农机服务专业合作社的日常一幕。他身后,是一群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新农人”,曾经的职业是建筑工、厨师、汽修工……如今,他们共同的身份是数字时代的“田保姆”。

    ■ 一群“90后”的返乡选择

    从城市打工人到乡村“飞行员”

    31岁的华聪,大学学的是测绘专业,现在的身份是武汉恒德丰农机服务专业合作社理事长。“我爸搞工程,我跟着干了段时间,行业冷了,家乡的土地却一直在那里。”他说。

    他的合伙人之一——王梦希,小他2岁,大专学的是汽修,“在武汉打了几年工,觉得没有什么发展空间,就回来了”。

    从华聪2017年买下新洲第一批植保无人机创办合作社至今,已陆续有7位返乡“90后”加盟。在华聪的叙事中,这不是诗意的归园田居,而是一场坚韧的战役。

    近十年时间,华聪的合作社从一台“铁鸟”、一辆二手小货车,不断发展壮大,如今的合作社机库更像一个微型科技展厅,拖拉机、收割机、旋耕机等现代化农机一应俱全,最引人注目的是20台农业无人机。这些搭载了精密导航与传感设备的“铁鸟”,是他们服务小农户的核心武器,年作业面积超过20万亩。

    ■ “老人农业”困境

    谁在种地?如何种地?

    冯畈村有三个自然湾,余家河、胡家道和冯畈湾,村里最多的是老人和土地。

    夏玉华,20世纪80年代的老村支书,如今守着4亩承包田。“以前自己种,累得不行,一亩地只能收五六百斤稻子。”

    为什么不把地流转出去?老人的回答直截了当:“一亩地的流转费300元,4亩地一年只有1200元,地‘租’出去了,我吃什么?土地是饭碗,是根!”

    冯银华家的情况更严峻。他中风后已不能下地干活,儿子因意外成了植物人,家里11亩承包地的收成,是重要的生活来源。“以前用手扶拖拉机,我们两口子光耕地就要干好几天。”67岁的冯银华说。

    像夏玉华、冯银华这样坚守在田间的老人,在全国乡村普遍存在,他们守着家旁边的土地,却只会用落后的农耕方式对抗着市场、气候和衰老。而如今,华聪们提供的“全程托管”服务,为他们提供了另一种选择。

    ■ 全程托管+订单农业

    小农户当上“甩手掌柜”

    华聪们提供的“全程托管”服务,涵盖农业生产的“耕种管收”,并采用“订单农业”,大幅提高了生产效率、产量。

    农户作为土地的承包者,仍然保留土地收益权——“想卖就卖,想吃就留”。

    夏玉华算了笔账:托管前,自己种,累死累活不说,4亩地种一季水稻,收入不到1000元;托管后,亩产达一千三四百斤,扣除托管费及其他成本,4亩地可以净赚2000多元,还解决了全家人一年的口粮。

    “签个字,交个底,往后收成全归我,操心受累交给合作社。”长期在外务工的夏咏明一句略带幽默的话,说出了对田地托管服务的感受。每年春节后外出前,他都要与合作社重新签订托管合同。目前,冯畈村90%的小农户都与合作社签订了《农业生产托管服务合同》。合同的背后,是他们对土地复杂的情感,更是数字农业赋予小农户的新选择。

    ■ 无人机“飞”平田埂

    数字技术助推“小田并大田”

    在中央及省、市大力推进“小田并大田”的背景下,华聪的合作社提供的“全程托管”模式,也为推进这项政策提供了一种“软性”的整合方案。

    “在我们的作业地图上,没有张三家几亩地、李四家几亩地,只有‘冯畈村北区第几作业单元’。”华聪点开手机上的农业App,屏幕上显示的不是分散的地块,而是被算法优化后的整片绿色区域。“无人机按照最优路径飞行,它‘看不见’也不在乎地下的田埂。我们打药、施肥,是以‘亩’为最小单位,但作业逻辑是‘万亩’。”

    这种基于数字技术的规模化服务,在不触动土地承包权、农产品收益权的前提下,率先实现了经营权的虚拟连片和生产的规模化,为最终物理上的“并田”奠定了实践基础和效益示范。

    “算盘一响,田埂自让。”合作社用实实在在的经济账,让村民自己动手“拆”掉了心中的田埂。夏玉华道出了关键:“过去为啥并不了?我家地肥,他家地瘦,并在一起我吃亏。现在托管给合作社,他们统一测土配方,统一水肥管理,弱田变肥田。最后收成按亩算,产量都高了,谁还有意见?”

    合作社的“订单农业”模式更是强力黏合剂。过去品种不一,稻谷品质参差不齐,粮价上不来。现在全村统一种植优质香稻,合作社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统一收购。“品质划一,才能形成品牌溢价。谁家要是种别的,反而卖不上价。这就在利益上引导大家主动‘并’到一起。”华聪说。

    ■ 土地被数字技术重新编码

    不是“机器换人”而是“为人赋能”

    冯畈村的土地,正经历一场静默的革命。田埂或许还在,但在生产的维度上,它们正在消失。土地被数字技术重新编码,被规模化服务重新整合,被统一的市场需求重新塑造。

    数字农业的推广离不开政策支持,华聪算了一笔账:合作社购买一台5万元的无人机,政府补贴1.2万元;帮小农户托管,政府每亩补贴2.7元。

    “我们不是取代农民,而是成为他们的‘数字农具’。”华聪这样定义合作社的角色。在“村党支部+公司+合作社+农户”的架构下,小农户得以共享现代化智能设备与专业农艺。土地碎片化这一千年难题,在数字化的黏合下迎刃而解。

    在武汉光谷举行的“东湖论坛”智慧农业论坛上,北京大学现代农学院教授、新农村发展研究院副院长易红梅在作《大国小农与农业数字化转型》报告时警示:数字技术“赢者通吃”,可能排斥缺乏资本和技能的小农户。她呼吁,由于“大国小农”仍是我国基本国情,农业数字化转型要更多关注在农村占绝大多数的小农户的利益,不能让他们被“落下”。

    “数字农业绝非冰冷的机器替代,而是要让技术适应人的需求,特别是占大多数的小农户的需求。”华聪说。

    “你在外放心赚钱,我在家帮你种田。”烈日下,冯畈村稻田里的这条红色横幅,格外醒目。这或许就是中国农业转型最坚韧的底层叙事:不是消灭小农,而是让每个人在时代浪潮中,都能找到与土地相处的新方式。

    【记者手记】

    算法之下 土地之上

    “田是根,地是本。”最近热播的电视剧《生万物》,让我们再次凝视土地——它不仅是作物生长的土壤,更是情感、记忆与生计的根脉。而现实中,一场无声的田间革命正在发生,正如冯畈村的实践所揭示的:算法、青年与土地,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深度融合。

    《生万物》中的人物与土地相依、奋斗、共生。当下,以华聪为代表的“90后”们,正用无人机、大数据和合作社模式,回应着“谁在种地”的时代之问。他们不是逃离城市的“归隐者”,而是带着技术、视野与市场意识重返乡村的“新农人”。他们不拆田埂,却用飞行航线“飞”平了土地的碎片化;不改变权属,却通过全程托管让农户安心当上“甩手掌柜”。

    这不是传统的“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是“面向屏幕手持遥控器”的农业新图景。数字技术并非要削弱农民的主体地位,而是为其赋能——老农夏玉华不再为4亩地累弯腰,反而净赚2000多元;冯银华一家在困境中依然能靠土地获得稳定收入。这一切,都得益于“村党支部+公司+合作社+农户”的模式,让最普通的小农户共享现代农业的红利。

    《生万物》中土地是情感载体。而现实中,借助数字技术,土地及其经营正在构建数字孪生,实现价值的跃升。在此背景下,无人机不只是打药的工具,更是变革农业生产方式的利器;订单农业也不仅是销售方式,更是品质统一与品牌打造的基石。这一切,在不动摇小农户对土地承包权、收益权的前提下,实现了规模化、标准化、品牌化的全面升级。

    但我们也不能忽视警示之声。如专家所言,数字技术若不能普惠小农,则可能加剧鸿沟。华聪们的实践可贵之处在于,他们不是用机器“取代人”,而是用技术“服务人”,让老人、弱者、外出务工者都能在土地中找到新的位置,各得其所。

    《生万物》的土地叙事是历史的、情感的,“谁在种地”的土地叙事是当下的、行动的。二者交汇处,正是中国农业转型最真实的脉搏:土地还在那里,种地的方式已经改变;人还是那些人,但与土地的关系正在重构。

    这恰是“生万物”的深意——生命不止一种形态,生长不止一种方式。在算法与稻浪之间,在青年与老人之间,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土地正焕发出新的生机。

    (长江日报记者蒋太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