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令寿
初秋暑气未消,脚步已叩响湖北长江新螺段白鱀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区内老湾野化基地占地6277平方米,青瓦白墙嵌着科研实验室、监控数据室等建筑,素净得与长江景致相融。拾级走进研学科研中心二层小楼,仿佛坠入长江水生世界——浮游生物标本在展柜里静立,中华鲟(已中断7年自然繁殖)、“鸟中大熊猫”黑鹳、濒危的密纹矍眼蝶、“鸟中国宝”东方白鹳依次陈列。每一种生灵都与人类牵着手演绎生命故事,唯有那存活了2500万年的白鱀豚,只剩展柜里的图文,让人指尖发沉,扼腕叹息。
隔着玻璃,白鱀豚的模样清晰如初:背面覆浅青灰,腹如凝脂白,体态圆润似玉雕琢,细长吻部恰如郭沫若笔下白鹭之喙,裸肤无鳞,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细腻是人类肌肤难及的,竟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更亲近的是,它是胎生哺乳动物,一次仅产一仔,偶有双胞胎,与产卵的鱼类截然不同。工作人员说,白鱀豚智商超猴,是长江里的“智慧精灵”,曾活跃于长江中下游1700公里水域,从三峡到长江口,连洞庭湖、鄱阳湖乃至钱塘江,都有过它的身影。
这生灵被称作“长江女神”“中华美人鱼”,名号源自《聊斋志异》。卷十一里,“倾城之姝”白秋练与商人之子慕蟾宫因诗相恋,白秋练的“白”,正暗合白鱀豚的素净。慕蟾宫16岁随父经商至楚,泊船武昌时执卷吟诗,见窗影幢幢,竟是位十五六岁的少女。二人以诗为约,诵诗定情,连相思病都靠诗句治愈——“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慕生刚吟半句,白秋练便揽衣起身,病疾全消。
白秋练不仅清雅,更有识见。她深知慕父“重利”,便以“预判物价”之能,助慕家获厚利,终让慕父认可这门婚事。只是她自小长于江湖,离不得水,随慕家北归时,求公公载洞庭湖水随行,每日饮食必添一勺,如添油盐般寻常。后来她因缺水濒死,又是“杜甫梦李白”的诗句将她从生死线拉回。这浪漫的人鱼情缘,让长江渔民对其心生敬畏——见白鱀豚游过,必焚香叩首,求它护佑。
可白秋练的传说尚在耳畔,白鱀豚却真的从长江浪里消失了。这消逝如一声警钟,催着人类打响抢救长江水生物的战役:2021年1月1日,长江流域重点水域10年禁渔全面启动,水生生物资源渐有复苏之势;2023年4月25日,长江新螺段保护区迎来江豚试验性放归,科研人员早已教会它们躲避船只、在噪声中觅食、适应水文变化,跟踪监测显示,江豚迅速融入野外群体,安全无虞——放归成功了。
工作人员指着展柜里一张白鱀豚的照片,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记住它,这是人类见过的最后一头活白鱀豚,叫淇淇。”一句话让人心头痉挛,黯然垂眸。
1980年1月11日,天寒地冻,枝丫凝冰,雨雪交织。湖南岳阳城陵矶水产收购站的电话,划破了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深夜——4个渔民捕获了一头活体白鱀豚,小家伙误入浅水区,鳃部与嘴角满是血,奄奄一息。研究所的4人挤上一辆旧吉普,连夜赶路,次日凌晨5点抵达,将白鱀豚小心翼翼运往武汉。科学家见它模样可爱,给它取名“淇淇”。4个多月的救治后,淇淇伤势渐愈,慢慢适应了人工饲养环境。
可当淇淇步入婚配年龄,科学家们四处为它寻偶,却始终无果。1992年,水生所建成白鱀豚馆,淇淇在繁殖池里度过了最后的10年。2002年7月14日,它终老于此,成了展柜里的标本——谁也没想到,它是人类首次饲养成功的白鱀豚,也是迄今为止,人类见过的最后一头活白鱀豚。
基地里还流传着刘仁俊与淇淇的故事。这位我国第一代鲸类保护生物学研究员,从复旦大学毕业后便加入中国科学院水生所,是首个白鱀豚研究组成员,也是当年把淇淇从城陵矶带回武汉的人。20余年朝夕相伴,淇淇见了他,总会跃出水面,将细长的吻贴在他掌心摩挲,像孩子般亲昵无拘。正是这头白鱀豚,在人工饲养下存活了22年185天,为人类研究白鱀豚的行为学、血液学、生物声学等提供了珍贵数据,让我国淡水豚研究跻身世界前列。
刘仁俊退休后,常独自漫步江滩,望着浩浩江水喃喃自语:“淇淇,你在哪里?希望还能在长江见到你。”风卷着浪声,像是无声的应答。
走出基地时,夕阳正吻着长江水面,金光里似有白秋练的裙裾轻拂,又似淇淇的吻部蹭过掌心。这两种跨越时空的“长江精灵”,终究谢幕了,成了长江凄婉的绝唱,但它们留下的警示与牵挂,早已刻进长江的浪涛里——守护长江,便是守护每一个不该消逝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