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4年05月16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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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乡愁涨潮时

    □ 张年军    

    吃过早点,我独自穿行在杜堂村木兰花乡长廊,它被誉为“中国美丽休闲乡村”,是武汉美丽乡村典范,人们只要闻听此乡此景,无不竖起大拇哥。走在乡间的小道上,我深深地呼吸着黄陂独有的空气,我感到特别亲切。朋友们还不知道我为何如此这般,我不想告诉他们。

    我轻轻走过具有“木兰”特色的长廊,蹑手蹑脚踏进木兰文化博物馆,生怕惊醒了历史老人的美梦。翻开木兰的历史,我的耳畔响起“唧唧复唧唧”的歌唱。

    走出博物馆,我瞥见“咖啡物语”,那应该是一个咖啡馆的招牌,门窗上有一首诗,如歌如梦,让我印象深刻。

    接着,我遇见卓尔书店文化招牌,上写:“转角是相遇,读一本书,邂逅一个故事”。这真是一场戏剧性的相遇——我转角的时候,刚好就有了美丽的遇见——卓尔书店将文化植入黄陂大地,使“大美黄陂”具有了足够厚重的文化底蕴。

    正在思索中,身后传来黄陂口音。他们说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这是语言密码,黄陂音,有我家族鼻祖的气息,还有我家族河水一般流淌而来的基因。

    它既有生物学上的意义,更有哲学的文化学上的意义。我记起孙绍振教授提出的一个概念,叫作实用价值和情感价值,我心有所悟。在这里,在我的鼻祖曾经呼吸过的低矮的空间,我宁愿张开我苍老的双臂,去拥抱虚空中的熊家大湾。而不仅仅是有些矫情地咀嚼黄陂特产肉糕说“味道好极了”。前者让我想到时间这个抽象概念,让我徜徉于卓尔的文化招牌下,在虚空中亲吻那些打开的书,而后者,我可能只是记住了黄陂的味道,却记不住这片河水的源头。于是我站住,聆听鼻祖的基因密码——我看见几位农人,正在修缮供旅游者休憩的房间。我就像欣赏音乐一样侧耳谛听他们的对话,他们越是无所顾忌地大声喧哗,我就越是亢奋,仿佛鼻祖的嘱咐,如雷贯耳。又仿佛古老的乐音,从远古的盘龙城顺流而下。我依稀仿佛,看见鼻祖的身影。我侧耳,几只小鸟飞鸣而过,与农人意趣盎然的喧哗遥相呼应。我抬头,看见几位妇女掠过我的身边,古老的味道浸润在我的心间,还有乡音萦绕,不,那是鼻祖的声音。一位妇女蓦然回首,却原来,她戴了一顶红军帽。于是我的灵魂离开鼻祖,跟随着那位妇女,去想象红军,去轻轻踏步红军曾经走过的土地,走过黄陂,这个红色根据地。我就像那位妇女一样,也回望了做工的农人,我要呼吸黄陂气息,他们的黄陂味道,他们的黄陂乐音。《花木兰》,是可以用来歌唱的,他们的笑声中,莫非还残存着“唧唧复唧唧”的顿挫与跌宕,还有勇猛与顽强——这正是黄陂人的个性特征。他们把《花木兰》做成许许多多的实体,我觉得,这每一个实体,无不蕴含着一种哲学意义,或者文化的内涵。我们每一个来欣赏那段历史或这片土地的人,没有一个不会嗅闻到黄陂独有的口音,而这独有的口音里,又蕴含着厚重的历史。

    我犹豫了一会儿,走进正在修缮的小屋,用黄陂话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就笑我说的是山寨版的黄陂话。我说我母亲是黄陂人,如果你姓熊,那么五百年前应该是一家。他们又笑我,说姚家集哪有姓熊的,哈哈哈!我也笑,我在笑声中咀嚼他们的气息,他们淳朴的表情,还有残留在他们身上的来自鼻祖的味道。

    告别几位可敬的农人,我踢踏着青石板,跟随红军而去。我想她(也就是前面那位头戴红军帽的妇女)的心中一定沉睡着鼻祖的基因密码,她一定比我更倾慕当年的红军。要不然,她不会把那顶帽子当作一个意象,把自己浓厚的情思,凝聚到这个客观物象上面。

    1938年,日本侵略者进攻武汉,我母亲当年还是个孩子,她跟着我外祖父,全家一起雇了一条船从汉口往黄陂逃难。船行长江上,江面忽然响起一阵叫喊声:“老四来了!老四来了!”其声轰然,惊起江面上低飞的红嘴鸥。不一会儿,果然有一艘小船靠近,上来几个青年,因他们持枪,吓坏了我母亲一家人。回顾一圈,所见,全都是书,“噢,原来是书香门第啊!”他们说着,漾开了笑靥。听那浓重的黄陂口音,咀嚼那熟悉的故乡气息,我母亲一家人悬起来的心终于落下。后来,“老四”们很客气地说:“没事了,你们走吧!”

    于是放行。

    我问母亲:“老四是谁?”

    母亲笑道:“就是新四军啊!”

    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述这段往事。我说:“你都讲了一百遍了。”

    母亲笑笑,继续讲。

    那位头戴红军帽的妇女远去了,我站在山岗上,目送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部电影,应该是《翠岗红旗》吧。于是我眼中的那位妇女不再是普通人,她已成为电影中的一个特写、一个意象。而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此刻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那顶红军帽带给我无边的联想,让我的乡愁,嬗变为红色记忆。这种记忆和黄陂厚重的历史一起,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像一缕春风,氤氲在我的心河。

    而我,可能不再自问我是谁,而是始终听从来自内心的召唤。所谓“红军帽”,所谓“老四”,应该都属于那种奇特的召唤,也就是我们常常说起的“红色记忆”。那记忆就像刚才那几只鸟儿,飞鸣而过,不,应该更像黄陂的府河,永不枯竭,永远跳动着恒久的音韵,滋润着我们或年轻或苍老的内心世界。我走在杜堂村的土地上,遥想当年的红军、新四军,心中滚过海样的潮水。

    青年诗人许剑说他母亲也是黄陂人,于是我们碰杯,觥筹交错中我似乎听到来自鼻祖的吆喝声。我遥想当年灾难深重的黄陂,更想起如今以杜堂村为首的大美黄陂,心中的河水开始激荡。我看着许剑,许剑也看着我,我就想,我们之间的基因密码恰在此刻被顺理成章地打开。彼时,吆喝声响起,有点肆无忌惮,因为那声音来自鼻祖。

    那晚,我参加了文学之乡、诗歌之乡黄陂《武汉诗乐现场》诗歌朗诵会,许剑朗诵自己创作的诗歌《黄陂之诗》,他在诗中刻意穿插黄陂口音,用以凸显内心强烈的乡愁,那带有浓重乡音的诗句触碰到我的灵魂,我的心中掠过一阵痉挛。

    彼时,我再次走进木兰文化长廊,又见“咖啡物语”,那的确是一家咖啡馆的招牌,我伫立,阅读招牌上的诗句,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然成为一个诗人——

    “在这里/时光恍如光影般划过/或某个午后/在音乐里,昏昏然睡去/或某个夜晚/邀三五知己,品味咖啡/品读人生/在这里/时光,就仿佛停止/仿佛我们的回忆/直至淡淡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