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性能
胡性能: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云南省作协驻会副主席。作品获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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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从金字塔、玛雅文明、巴比伦空中花园、百慕大魔鬼三角区、珠穆朗玛峰、神农架、梵净山这些大相径庭的人类或自然遗产里寻找到一个共性的话,只能用北纬30度来概括。北纬30度,这条纬线神秘而又奇特,它穿过了人类历史上的四大文明古国,穿过地球上一个个醒目的地理标记,留下许多有待破解的历史与自然之谜。
铜锣坝,一片夹在川东南与滇东北之间的原始密林,便是北纬30度附近一连串神秘地块中的一个。
第一次去铜锣坝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具体是哪一年,我的记忆如一团乱麻,已经无法厘清。只记得印象中的铜锣坝并没有我以为的那种平旷土地,是地名误导了我。坝这个字的含义丰富,它可以是拦水的建筑物,可以是沙滩或者沙洲。在云南方言里,坝的意思是山间的小平地。可在铜锣坝这儿,我没有看到所谓的平地,看到的是占地一千多亩的湖泊,以及围绕着这个湖泊的数万亩原始密林。那时,铜锣坝刚被评定为国家级森林公园不久,知道这一殊荣的人还不多,加之当时交通不便,除了少数喜欢探险的人,很少有人去过。在万绿之宗的云南,到处是森林,西双版纳、临沧、香格里拉,普洱、怒江……每个地方都有原始密林。仅从森林的面积来说,铜锣坝并没有显赫的家底,数万亩面积,在国家级森林公园的家族里,也是算小的,可它是位于北纬30度的一处密林。
当然可以说北纬30度周边出现的自然与历史现象是偶然,但无数的偶然组合在一起,这偶然或许就有上苍的某种特殊考量和安排。当我知道铜锣坝位于北纬30度这条神秘纬度的附近时,我开始对这座国家森林公园感到好奇。我在地图上查寻它的同胞兄弟,发现它与贵州的梵净山,几乎处于同一纬度上。前者北纬28.22,后者北纬28.13。梵净山因为是佛教圣地,早已蜚声海外,而铜锣坝则属养在深闺的邻家之女,绝世而独立,到了出阁的时刻,天南海北的人便赶了过来,期待一睹芳容。
作为北纬30度周边无数神秘地块中的一个,铜锣坝虽小,却是天赋异禀。夏天,当临近的四川、重庆以及云南东北的河谷地带备受高温炙烤,铜锣坝则清凉如春。1500米的海拔,加上植被与湖水的调节,铜锣坝夏天的气温大多保持在20多度,好像这儿扎下了一座春天的大营。
除了夏季的凉爽,铜锣坝还是中国大地森林覆盖率最高的一个地块。96.17%的森林覆盖率,相对于全国23%的平均值来说,高得有些离谱。在铜锣坝3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除了一千多亩的水面、流淌的河流、穿行于密林中的道路以及少许的几座建筑,其他地方均为森林覆盖。
宽阔的水面、原始密林、海拔、落差巨大的飞瀑、远离工业的特殊地理,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让铜锣坝一年四季空气清新,成为中国负氧离子最高的地区之一。夏天雨水丰沛的季节,这儿的负氧离子高达每立方厘米2.8万个。而只要达到0.1万个,就已达到世界卫生组织界定的空气清新的标准。负氧离子被称为空气的清道夫,对人体的好处多多,既能促进血液循环和新陈代谢,又能增强免疫力。森林里的负氧离子通常较高,据说常年巡山的护林员,很少有患癌症的。而采用吸负氧离子治疗癌症,也成为肿瘤医生治疗这一恶疾的常用手段。
森林高覆盖率,负氧离子高浓度,湖泊、溪水与飞瀑构成的美妙景观,以及海拔带来的如春气候,这些都能够为铜锣坝加分,但还不足让它成为北纬30度附近的神秘地块。真正让铜锣坝卓尔不群,弥漫着北纬30度神秘气息的,是它多达千亩的野生珙桐林。
高大的植株、繁茂的枝条,即使是在浓密的森林中,珙桐也是那样的显眼。尤其是进入四月,当北半球的春天坐稳它的江山,珙桐花开,白色的花朵悬垂枝头,素净、清新,像天气转暖时,最先身着衣裙的少女,浑身散发出明丽的气息。
作为我国特有的单属植物,也是今天世界上保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第三纪孑遗植物之一,珙桐被称为植物中的大熊猫。所谓的孑遗植物,乃植物中的活化石,曾在新生代第三纪遍布大地。第三纪是地质年代中的一个时期,距今约6500万年至260万年。在地球的生命史上,第三纪是个特殊的时期,它标志着“现代生物时代”的来临,见证了被子植物、哺乳动物、鸟类、真骨鱼类、双壳类、腹足类等一系列生物类群的兴起。但第三纪的气候和地理变化也非常复杂,地球这个系统在经历一次次巨大的变化之后,淘汰了曾经一度繁茂的许多植物,珙桐作为幸运儿,在地球气候和地理的万千变化中,顽强生存了下来。
1999年,国家公布的第一批珍稀濒危保护植物名录里,珙桐列入其中。作为首批65种珍稀保护植物里的一员,珙桐见证了地球从第三纪以来的漫长历史。它因为花序基部有两片乳白色的苞叶,外形看上去像白色的鸽子,又被人们称为“鸽子树”。在植物界,珙桐还是为数不多的花朵会变化颜色的植物,四月初,当花苞从枝头冒出,它的颜色是淡绿色的,接下去它会变为乳白色,二三十天的花期,到了五月初,枝头的鸽子花变为棕黄色后脱落,满树的鸽子飞走,只留下珙桐巨大的树干和满树的绿叶。
珙桐是一千多万年前新生代第三纪就出现的植物,但到了第四纪冰川时期,特殊的气候和地理变化,给珙桐带来灭顶之灾。地球上大部分地区的珙桐在那一时期相继灭绝,只在我国南方的一些地区得以幸存,为今天的植物界保留了见证时光流转的“活化石”。珙桐是顽强的,也是幸运的,在今天地球上五十多万种植物里,还没发现任何与其血缘相近的植物,它是一个族群的孤儿。
今天,出于挽救濒临灭绝植物的需要,不少地方引种了这种稀罕的植物,但它的繁殖和生长仍旧不容乐观,人们关注着珙桐的繁育和生长,期待它有一天能够家族兴旺,儿孙满堂。就在去铜锣坝前不久,我看到了一则消息:《“植物界大熊猫”珙桐在武汉植物园开花了》。武汉市植物园引种栽培珙桐已有30多年,成活的13棵珙桐树中,今年有三棵开花了。花开,意味着秋天将结出珙桐的果实,意味着这种濒危植物,在武汉有了进一步繁衍生长的可能。珙桐的种子,皮表坚硬,有隔年才发芽的特性,甚至有的三四年才发芽。这导致大部分种子还没发芽,就已腐烂,这造成珙桐的繁殖极为困难。
由于人类的活动以及火山、海啸、地震、冰冻等自然灾害,我们寄身的世界,每天就有75个物种灭绝,每个小时就有3个物种被贴上死亡标签,其中就包含了植物。有的物种,甚至没来得及被科学家描述和命名,就从地球上消失。从这个角度来说,铜锣坝保留下来多达千亩的珙桐林就是植物界的一个奇迹。这儿的原始密林虽然面积不大,却成为不少珍稀植物避难的居所。除了珙桐外,铜锣坝还生长着国家级保护植物桫椤、南方红豆杉、银杏、水青树、峨眉含笑、香棵树、木瓜红、鹅掌楸、杜仲、筇竹……铜锣坝,它特殊的地理、气候、海拔,让其成为一艘植物得以永续的诺亚方舟,成为生态学意义上的一座自然博物馆,这奇迹,也许与它位处北纬30度附近有关。
大地之上,每一种植物的存在,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它们的存在,让我们的这个世界,保持着生命得以继续延续的生态平衡。地球的体量庞大,像一个繁复的巨大机械,它精密运转,每掉落一个零件,都会给它的运转带来伤害。从这个角度来说,对于我们人类,保护好今天世上的每一种植物,就是保护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