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为了鱼，更是为了生态

    □ 长江日报记者常少华 吴曈

    11月4日至6日，习近平总书记考察湖北，指出“坚定推进长江十年禁渔”。

    自2021年1月1日起，我国在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大型通江湖泊、长江河口规定区域等重点水域实行为期10年的禁渔。今年3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坚定不移推进长江十年禁渔工作的意见》。《意见》认为，长江十年禁渔虽然取得重要阶段性成效，但持续巩固禁渔成果，加快恢复流域生态还面临诸多的问题和挑战。

    为什么要坚定推进十年禁渔？《云端会客厅》近日专访了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研究员危起伟和华东师范大学城市发展研究院院长、中国现代城市研究中心主任曾刚。

    危起伟从事水生生物多样性保护研究40多年，是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鲟鱼专家组成员，侧重研究长江濒危水生动物，深度参与长江十年禁渔的系列研究和调查工作。曾刚长期从事城市治理研究，深入研究长江经济带生态保护与高质量发展议题。

    ■ 鱼多了不代表生态就好了

    要恢复长江整体鱼类种群，十年还不够

    《云端会客厅》：当前，正值长江禁渔从“三年强基础”向“十年练内功”阶段推进的关键节点。三年过去，长江现在怎么样了？

    危起伟：我和团队曾历时五年，调研十年禁渔前长江水生生物资源状况，形成《长江水生生物资源与环境本底状况调查（2017-2021）》，以和十年后的情况形成对照，为禁渔决策奠定科学基础。这项调查显示，长江流域全面禁捕前，常见鱼类资源总体呈现持续衰退趋势。

    今年8月国家公布的《长江流域水生生物资源及生境状况公报（2023年）》，详细介绍了长江禁渔的阶段性成果：长江水生生物资源总体呈现恢复向好态势。

    三年其实是个笼统的时间，实际上有些地方开展禁渔不止三年。比如赤水河从2017年开始，湖北的一些保护区从2018、2019年开始。这些地方因为开始得早，恢复的情况也相对更好。

    这几年，多年未在武汉出现的长江江豚又回来了，这是很好的例子，是人豚共生的美好景象。

    《云端会客厅》：此前一段时间，有人认为，长江里的鱼变多了，没有必要再禁渔十年，有放松懈怠情绪，这种认识对吗？

    危起伟：禁渔行动以来，长江里的鱼的确是多了，意味着一网打下去能打到更多鱼。同时，同一区域鱼的种类也在增加。

    但长江禁渔的成果，不是只看鱼的总数和种类，还要考虑土著鱼种和珍稀鱼种的增加情况以及生物完整性指数，还有鱼的年龄结构和种群结构的恢复状况等。这些指标的恢复需要较长时间，三到五年甚至十年是远远不够的。

    除了捕捞以外，水环境是鱼类生存发育的关键影响因素，包括水质、水温、水中的声光电条件等。

    从鱼的生长周期看，大多数鱼类有五到六年的成熟期，十年禁渔可以帮助这些鱼类繁殖一到三次，部分鱼类能有效实现种群恢复，但要恢复长江整体的鱼类种群还比较复杂，这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整个生态系统的修复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

    《云端会客厅》：为什么水环境的整体恢复这么困难？

    危起伟：长江干流湖泊和我国近海海域与陆地生态系统不一样。水是流动的，与人类的生产生活高度重叠，这让水域生态系统的保护更加困难。人类需要饮水，长江上还有许多人类活动，其实会对水生生物造成一些我们肉眼看不到的严重影响。例如，我们常吃的四大家鱼，都是在湖里索饵再到江里繁殖，如果江和湖不通畅，鱼洄游的途径就切断了。

    ■ 十年禁渔之后怎么办？科学评估说了算

    预计恢复中华鲟的自然繁殖会在2036年以后

    《云端会客厅》：十年以后，长江禁渔行动是不是就结束了？未来要如何继续推进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工作？

    危起伟：我想以中华鲟为例子讲明白这个问题。除了部分五六年成熟期的鱼类，中华鲟可能是我国近海到长江流域内成熟期最长的物种，它和我们人类的性成熟时间一样，差不多要十五六年。

    中华鲟被看作长江生态环境恢复的重要代表指标。中华鲟的繁殖不是一种个体行为，而是一种群体行为，要有足够多的种群数量才能完成繁殖。中华鲟属于溯河产卵洄游型鱼类，90%时间都在海洋里生活，等性成熟后才回到长江上游产卵，洄游距离超过3000公里。

    据不完全统计，中华鲟在历史上可以正常上溯产卵（群体）几千至上万尾，到2017年以后不到50尾。从2017年至2023年，中华鲟已连续7年中断自然繁殖。通过政府、专业机构、长江和近海乃至全社会的保护抢救工作，预计恢复中华鲟的自然繁殖会在2036年以后。

    所以，十年禁渔对于综合性恢复长江水生生物生态系统还远远不够。尤其对于很多珍稀甚至灭绝的鱼群来说，从个位数恢复到整个种群，需要繁殖好几次才能恢复到正常的可持续水平。所以，休渔是一项久久为功的举措。

    目前，我国已经建立以鱼类资源为主体的生物完整性的评估体系，由农业农村部牵头、各省各市配合，就鱼的种类、数量、分布、年龄结构以及水岸线、水质、底栖动物、水生植物等进行周期性监测，由此科学判断十年后哪些地方需要继续休渔，哪些地方可以有序开放商业捕捞、配额捕捞，哪些地方可以开放游钓等等。这些措施都要根据科学评估的结果进行适应性调整。

    曾刚：十年禁渔是打响长江生态保卫战的关键之一，但不等于通过这一场战役，就彻底解决长江大保护的问题。

    长江要真正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支撑核心。长江大保护的是水生态环境，造福的是整个长江流域的人民，落脚点是提升人民群众的幸福感和获得感，推动高质量发展。

    十年禁渔是长江大保护初期非常重要的行动。未来，要基于科学的观测、判断、评估、规划，建立科学机制，保持战略定力，久久为功。根据十年禁渔取得的一些成效和执行中出现的问题，进一步优化体制机制，严格执法、强化监督、有效引导。充分利用数字技术，将大保护工作落到实处。同时，在总结经验的基础上，建设大保护的长期机制，将中央制定的保护政策措施落实到地方政府制定的工作计划之中。同时，建立社会动员系统，创造条件，让公众可以参与到长江大保护活动之中。

    ■ 好的水质要有好的鱼

    好的鱼需要好的生态

    《云端会客厅》：如何让公众更好理解十年禁渔在长江流域绿色发展中的必要性？

    危起伟：禁渔是长江水域生态可持续发展的基础。实际上，不是为了鱼而禁渔，而是为了生态。“生态”并非一个空洞的概念，水质和鱼息息相关，简单来讲，就是好的水质需要有好的鱼，同时，好的鱼需要好的生态。

    实际上，对人类来讲，以鱼来驱动的水域生态环境比发展渔业更重要，因为水域生态给人类带来的服务是方方面面的。例如，武汉这座城市有极大的发展潜力，丰富的水生生物恢复以后，会实现人与水、人与鱼、人与豚和谐相处的美好景象。

    除了美景、游钓等，良好的水域环境还可以给人类提供生态灾害防范的服务。例如，过去的血吸虫病现在几乎没有了，是因为血吸虫的中间宿主钉螺，被很多吃钉螺的鱼吃掉了。所以保障水域生态结构上的完整性，是生物灾害预警的重要措施。

    我国从鱼类资源保护出发进行的水域生态保护，是在近年来长江大保护行动中开始的。实际上从生态服务的经济价值来看，休渔也带来了很多经济效益。例如四川的大熊猫保护，每投入的一块钱能产生几块钱的效益。而对水生生态系统的保护，每投入一块钱可能会产生更大的经济效益。这样，公众和决策层就更能理解水生生态系统保护不得不做的道理。

    曾刚：有些人认为，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是互相矛盾的。甚至有些人将生态环境保护和经济发展比作天平的两端，一边多另一边就少，提出了推进二者平衡的构想和方法。然而，这种说法从本质上讲仅仅适合于工业化初期阶段。到了后工业化阶段，科技创新、生态环境保护成为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因子，生态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则从此消彼长的对立关系演变为相互促进的互补关系。

    例如，位于上海与江苏、浙江交界处的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执行十年禁渔，沪苏浙二省一市联合治理元荡湖、太浦河水环境，不仅使得水清了，鱼多了，景美了，而且还引导了大批民营高新技术企业在这里汇集了，多家头部企业的研发中心都搬过来了，增加了当地的税收和就业，改善了老百姓的生活。

    十年禁渔等生态环境保护措施，在短期看和经济发展无关，但长期带来的成效是远远超出预期的，美好的环境会带来人才、技术、投资的集聚，促进新质生产力发展，激活地方经济发展活力。

    ■ 十年禁渔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体现

    要让公众广泛参与到长江大保护中来

    《云端会客厅》：从我国发展的总体目标来看，长江十年禁渔还有哪些重要价值？

    曾刚：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或者从长远意义上讲，长江十年禁渔意义非凡、作用巨大。

    第一个方面，一个理想的社会离不开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这也是中国式现代化中的重要内容。长江十年禁渔对于恢复长江水域的生态环境，特别是水生态环境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世界范围内树立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新标杆、新样板。同时，十年禁渔也是中国践行新发展理念、转变生产生活方式的重要体现。

    第二个方面，长江禁渔对长江沿岸百姓、渔民的就业转业和生活改善提供了重要契机。近年来，各地出台相关政策帮助渔民退捕，转到新的生产生活方式，让他们能够享受到时代发展带来的新的机遇，为践行中国式现代化的共同富裕提供了鲜活案例。

    第三个方面，十年禁渔有利于公众绿色意识的觉醒。十年禁渔时间跨度长，能让公众长期关注，逐渐认识到生态环境保护的重要性。同时需要指出的是，为了实现长江大保护的久久为功，需要让地方政府、公众、企业等基层组织、力量更深入地参与到其中，让社会公众通过自己的行动，深刻感受到十年禁渔带来的成效，增强自豪感。另外，应该及时发现、总结、推广各地在长江大保护的成功经验，编写《优秀案例集》《工作手册》，为十年禁渔等相关工作提供可供学习参考的资料和工具。总之，重视宣传教育，让长江大保护成为老百姓甚至企业主动参与和响应的重要的工程，成为实现自我价值的重要契机。

    ■ 湖北是鱼类非常集中的地方

    是修复长江生态环境的重要阵地

    《云端会客厅》：湖北是长江干线流经里程超千公里的唯一省份。这些年以来，湖北在推进长江大保护上做了很多努力。为什么湖北在长江大保护中发挥的作用是关键和不可替代的？

    危起伟：湖北是千湖之省，武汉是百湖之市，不仅水资源丰富，还是全国淡水领域科研和行政决策部门集中的地方，比如水生生物、航运、水利等多个领域。水对于湖北武汉来说，至关重要，长江是中国第一大河、世界第三长河，这也让湖北武汉拥有巨大的发展潜力。

    湖北率先提前半年在长江干流上禁渔。实际上，从宜昌一直到武汉，应该有一半以上的江段都是自然保护区，比如说宜昌有中华鲟保护区，石首、洪湖有长江白鱀豚自然保护区等。这些保护区首尾相连，说明湖北在禁渔方面做出了表率。

    从水生生物多样性、水生态多样性来看，湖北也是一个鱼类非常集中的地方。特别是著名的四大家鱼的产卵场，中华鲟都集中在荆江，洄游栖息地的水生环境非常重要。在长江中游，长江从急流险滩一直到江汉平原过渡后，形成了很多大小湖泊。湖北也是湖泊最多的地方，也是修复长江生态环境的一个重要阵地。

    例如，一直以来，研究中华鲟的力量在湖北是最强的，资源也是最多的。中华鲟成熟的时间很长，洄游距离也非常长，湖北、武汉两级政府部门对长江江豚、中华鲟都给予了高度关注，也投入了很多力量，让各界都看到了长江江豚和中华鲟保护的成果。

    建议未来可以在武汉沿江江滩等地建设一些鱼文化科普教育示范基地，让更多人深入了解长江里的珍稀鱼类物种，理解长江保护的重要意义。

    ■ 把水文化与创新更加紧密融合在一起

    将武汉建设成为宜居宜业的逐梦之城

    《云端会客厅》：为什么水环境治理好了，城市的发展活力必然更好？

    曾刚：湖北有大小湖泊1500多个，武汉也超过160多个，湖北武汉最大的特点就是水资源丰富。水的意义在于什么？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意义，从早期的水患，经过水利、水生态，再到水景观，河流、湖泊对人类社会发展的价值在不断演变。

    从总体上看，当今世界发展比较好、营商环境好的地方，多与蓝绿空间（水面+绿化）对高端人才、高新技术企业强大的吸引力密切相关，生产、生活、生态三个空间的融合，是新时期新质生产力汇集、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前提条件。

    早在2007年，国家就批准了武汉城市圈作为全国首个资源节约型和环境友好型社会建设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湖北也专门出台长江大保护十大提质增效行动，这些都为湖北武汉提供了良好基础，成为推动未来绿色发展的强大动力。

    水文化，不仅仅在于水本身，还包括水岸治理、岸边土地利用方式和流域综合管理等。武汉应该尽可能恢复湖泊的自然属性，发展生态农业，支持绿色建筑、生态城市建设，实现人地和谐。美妙的山水组合能够让居民心情愉悦，能让居民有一个更好的生活与生产环境，能够吸引更多的人才等优质资源。武汉在这方面大有可为。

    面向未来，放眼全球，武汉的湖泊资源十分珍贵，值得倍加珍惜。早在2020年7月长江武汉段和汉江武汉段就实施了十年常年禁捕，长江“十年禁渔”全面启动活动也是在武汉举行的，要充分利用武汉长江十年禁渔旗手地位，发挥自身优势，把武汉的水文化与武汉的科技创新、生态创新、产业创新更加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将武汉建设成为有志者宜居宜业的逐梦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