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洪波
人体为感知和适应空间而构造,眼睛是我们感知空间的器官,触觉是我们实证空间的知觉。但我们没有感知时间的器官,也没有实证时间的感觉机制。我们对时间的感知,或者借助于心灵的体味,或者借助于空间的变化。
这意味着从身体的构造开始,我们就是一个“空间的生物”,而不是“时间的生物”。然而,生命过程的全部却又是建立在时间遍历的基础之上,我们经历一定的时间,并在时间中体验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以非时间感知的生命形式而在时间过程中感受生命的意义和实现生命的价值,这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矛盾。
作为“空间的生物”,我们无法直观感知时间,因而我们面临着言说时间的困难。但我们必须体验时间,并且只有在时间中,我们才能领略生命的真谛,完成人作为“时间生物”的意义,因此,我们又必须领悟时间、言说时间。
心灵难以言说。语言相对于心灵,不是完全无法表达,而是很难表达其丰富、复杂和细微,而且语言表达所需要的时间之长,相比于心灵的敏感、变化之速,其间的“带宽”差距之大,令人无语。心灵状态中某一刻产生的“数字量”,都不是语言可以在一刻间去表述,更不谈表述是否准确传神。语言的“数字处理能力”与心灵随时间而涌现的“数字流”之间,差距超过了几何量级。
世界也难以言说。大千世界在巨大的空间尺度上同时铺陈开来,这也是人类无以完全用语言来状述的一种状况,即人类生活于空间,但无法以语言来完全描述空间。而时间,它既然是我们借助于空间的变化来感知,当然也就更在我们的语言能力之外,这里同样面临了如同描述心灵流变一样的带宽瓶颈。
因而,人类的语言从来不是事无巨细而是“摄其要者”地表达、对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才进行表达。这可以说是人类的一种表达策略,也可以说是人类的一种语言限制。我们无法表达一切,同时追求这样的表达还将使人除了复述之外无法再做任何事情,所以,我们宁可只对最必要的一部分加以言说,对更重要的一部分才去加以记录。可以说,他人看来再无意义的絮叨、再无聊的文字,对言说者、书写者来说,都是被认为非常有意义才去说去写的。
由此,我们可以明白,即使有再多的记录,我们也无法全面了解一个逝去的时代或者一个未曾生活过的地方。话说回来,就算我们生活于某个时代、某个地方,我们也不能说对那个时代、那个地方有全面的了解,因为人只是有限地接触时代和空间,全体人的感受加在一起,也不能说就完全地复现了世界存有的真实状态。
我不是要说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虚无,或者世界是一个无法认识的东西,而是说绝对的还原或绝对的把握、绝对的透彻,没有可能,也并不必要。我们只能基于人的有限性去现实地认识、了解和表达,追求“有意义”而非完全地处理与世界的关系,在有限、有意义的迭加积累中产生进步。
我们言说时间的方式基于空间,也就是说,我们是基于身体器官给予我们的空间感知能力,以比喻的方法近似性地表达时间。我们说到时间时,用“远古”“最近”“下周”“长期”等说法,远近、上下、长短,都是空间属性的词。进一步地分析,这些词都表达着二维关系,我们没有使用高低、方圆等三维属性的词来表达时间。我们直观感受的是三维空间,而时间是一维的,我们用抽象的二维空间词族去近似描述时间的一维。时间的方向性决定了我们很少使用左和右这种对称关系的词,而是用前和后来言说它,例如公元前、解放后等,我们少数时候说“元旦左右”,但肯定不会说“元旦左”或“元旦右”。
我们认为“过去在前、未来在后”,说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前赴后继、后继有人、从前、今后等等。有时我们也颠倒这种关系,把过去说成后,未来说成前,如过去发生的是往事,未来要到来的是前途。我们认为“过去在上,未来在下”,说上年、先祖、后年、下辈。我们对时间的表述是先整体后细节,顺序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给人一种人走向时间的印象,而不是以几分几时何日何月何年为顺序,不是人走出某个时点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