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年蛇山话流年

    □ 谢春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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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年一遇的蛇年又到了！许多土生土长的武汉人，纷纷想着要去打卡这座武汉的文化名山——蛇山。其西起武昌区司门口，东止大东门长春观，自西向东黄鹄山、殷家山、黄龙山、高观山、大观山、棋盘山和西山，七峰绵亘，形如伏蛇，横贯整座武昌城。最先以蛇为山拟名的是南宋诗人陆游，其《入蜀记》中写道：“山缭绕如伏蛇，自西亘东，因其上为城，缺环仅存，州治及漕司，皆依此山。”民间亦多称为蛇山，至清乾隆《江夏县志》开始出现蛇山之名。1909年，《湖北省城内外详图》正式标注为蛇山。蛇山与龟山隔江相望，形成“龟蛇锁大江”的自然奇观。蛇山海拔仅85米，但声名显赫，人文底蕴深厚。三国时期在此筑防御工事，无数名人墨客相继登临，留下不朽诗篇。屡毁屡建的黄鹤楼更是闻名遐迩，崔颢的诗、李白的憾、伟人的词，宛如璀璨繁星，照亮蛇山近2000年来的历史，也是我整个中学时期的精神家园，影响了我之后的职业和人生。

    古武昌城以蛇山为中轴分隔成南北两半，南麓紧贴武珞路，北麓直抵民主路。我家住巡司河畔，初高中就读于粮道街东头的武汉中学。6年中学生活，几乎每天乘坐公交11路、穿过长街司门口长江大桥引桥（明崇祯年间修建的老鼓楼洞旧址），从山南转到山北，再转乘公交15路胭脂路下车，街对面便是山北的古楼洞口。这个由湖北巡抚端方1904年派3000军士用期34天、修路170丈开凿的新鼓楼洞（现称古楼洞或武昌洞），南通阅马场，北接胭脂路，洞内以城砖砌墙和拱顶，洞内外车行道和两侧人行道一样平。20世纪80年代，古楼洞已经过几次修整，特别是修建武汉长江大桥时，其铁路跨线桥需从古楼洞口北段通过，市政部门通过降低洞内及洞北段车行道高度以满足行车需要。降坡后，原人行道比车行道路面高出近1米，增加了护栏。夏天站在高高的1米宽人行道上，洞内光线安静幽深，穿洞风扑面而来，暑热顿消。因为常年雨水侵蚀，洞壁斑驳，总有滑溜的苔印和向外渗出的泉水。我有时会忍不住伸手触摸冰凉的水滴，仿佛触摸到来自蛇山远古的脉动。洞口处绿树成荫，山体上方和两侧下垂的藤蔓和枝桠，石碑上民国总统黎元洪榜书的“武昌路”三字，让年少的我感受到历史的沉淀和莫名的忧伤。

    除了首义公园那个红色山门，蛇山有多个免费入山通道，山脊上也有多处下山路径，各有不同风光和人文意趣。独自一人时，或午休，或放学较早，我会从古楼洞北坡石径上山。那时的蛇山，远不如今天这般与黄鹤楼景区相连，游人川流不息，只有寥寥几个喜欢清静的漫步者，或来山上写生作画的年轻人。北坡植被密织，荫翳匝地。苍秀涵幽的朴树，横枝蔓延的苦楝，四季常青的松柏，不知名的蕨类从乱石岩壁间伸将出来，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树下灌木花草野趣横生。行走在山脊，京广线自长江大桥以北而来，如同一条钢铁游龙绕行在北麓半山腰，径直向东穿梭而去。当绿皮火车驶来，丛林掩映不见列车，由远及近的哐当哐当和树叶碎石微微振动，现实和远方瞬间交融又快速分离。

    直行上山到达山脊后，视线豁然开阔。各种山间小道，或奇石转角，或花草盆景，打理修剪得别致整齐，常有曲径通幽之喜。南北两坡，一边市井繁华、葱郁明媚，一边坡陡势险、盘根错节。沿山路东行至蛇山尾部大东门天桥处，长春观黄墙碧瓦，若隐若现；天桥下车流人流，尘嚣盈耳。栏杆颇为简陋，两边乱石和杂木，不如其他入口精致打理，反有一种朴拙、陡峭之美，恍若从世外又返回人间。

    少女时期，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年纪。定型已逾亿年的蛇山，经过漫长海陆交替和造山运动，到处可见紫红、褐黄色的石英砂岩或砂砾岩。我有时会长久地坐在北坡岩石上，温书间隙，鸟鸣虫吟相伴，山上山下层峦叠翠，一波又一波的绿向我涌来，深浅摇曳。即使丛林遮挡，我也知道，西有千年黄鹤楼，临江伫立；东有长春观，如闹市隐者；南有武昌起义军政府旧址，见证风云巨变；往北远眺，胭脂山由西向东，中间一片高地，旧称巡道岭的，便是武汉中学大门。从胭脂路站下车，抄近路去学校时，总要“翻过”这一片坡地。路边向着胭脂山一侧，民居大多依山而建，房屋之间偶尔裸露出红色岩石，应该就是《江夏县志》（1869年）所记“在县城东北，山脊皆石，色赤如胭脂”。只是那时还小，不太懂这些掌故，眼见快要迟到了，索性沿着坡地一路向下慌张狂奔至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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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筑是城市最直接的表象，老建筑更是一座城市文化底蕴的体现。从孙权筑夏口城起，蛇山历经“数千百年名区胜迹所留遗”，不计其数。据清代陈立本《黄鹤山名胜记》所述，蛇山有寺、塔，宫、殿，楼、阁、亭、台、廊等20多处。清末，蛇山修有奥略楼、抱膝亭、纯阳楼（警钟楼）、渤公亭、涌月台、禹碑亭、乃园、抱冰堂、红楼等名胜。新中国成立后，又先后修建了和平亭、假山石、梅廊、砖砌水泥小桥、金鱼池……那时课余，或学校组织，或同学结伴，除上述古迹名胜外，岳飞亭、辛亥革命武昌首义纪念碑、孙中山先生纪念碑、烈士祠、武昌古城墙、武昌起义军炮台、战争年代的防御工事和防空洞等等，被我们无数次游玩探究。唯有建于1935年，紧邻首义公园大门西北的湖北省图书馆老馆，是我最喜独自徜徉的地方。蛇山东行20公里，乃另一钟灵毓秀之地珞珈山。记得初见母校狮子山顶典雅富丽的老图书馆时，总感觉其飞檐画角、龙凤卷云的建筑风格似曾相识。直到30年后命运兜兜转转，我入职湖北省图书馆，某次馆史研究才知道，原来湖北省图书馆老馆的主要建筑设计师缪恩钊，之前也参与过武汉大学校园设计和建造。正是基于其在武汉大学校园建设项目中所展现的杰出才能，1934年湖北省政府委托其设计湖北省图书馆新馆。缪恩钊借鉴了武汉大学建筑风格，大胆采用新材料和新技术，所设计建造的湖北省图书馆呈现出与蛇山南麓风景水乳交融的独特气质，与武汉大学图书馆老馆遥相呼应，同为中西合璧典范，后来均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那个书籍相对匮乏的年代，湖北省图书馆为酷爱阅读和写作的我打开了一扇神奇大门。那时的图书阅览服务，以闭架调阅为主。借阅书籍，首先要在宝匣式的一格格目录柜里翻检出自己心仪的图书目录卡片，将索书号抄录到小纸片上，再从高高的柜台上递给图书管理员。等馆员从书库里调出书来、双手郑重接过时，那种忐忑和兴奋应是初涉书海的少年人都会有的心态吧。印象最深的是老馆阅览大厅满目宽大厚重的中式实木桌椅，常常座无虚席。好容易找到一处空位子，悄无声息地赶紧坐下。看的什么书早已忘记，但对于书籍的敬畏和渴望，从此须臾未曾放下。这种敬畏和渴望，我流连在珞珈山图书馆闭架书库中时有过，面对狮子山顶老图书馆落地窗外瀑布般流泻的金黄银杏时有过；40多年后，当命运的齿轮旋转着将我送回沙湖之畔的省图书馆新馆，置身120米图书长廊中时更加强烈。看到新馆里保存的老馆家具和目录柜，以及目录柜抽屉上用黄铜镶嵌的标签框时，仿佛又回到在蛇山老馆庄重考究、宁谧典雅阅览大厅里醉心阅读的时光，那种即使被知识的汪洋淹没也要奋力遨游的雄心，成就了我的青春。蛇山南麓的省图，留下过许多著名学者的足迹，湖北名家冯天瑜、易中天都曾是省图的常客。姚雪垠在武汉创作《李自成》第一、二卷期间，常来省图借阅文献资料。1984年2月，他为湖北省图书馆建馆八十周年题诗中有云：“武昌城内蛇山麓，佳木葱茏明我眸。秋月常窥写字案，春阳也照借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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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蛇山与图书馆、与公共文化的渊源远不止于此，中国传统文化和教育发展的每一种形态，几乎都在蛇山打下了鲜明烙印。始见于唐代的书院，是历史上朝廷官府、社会贤达藏书、读书、讲书、著书、校书、刻书，进行文化创造、交流与传播的地方。武昌城内书院始于明朝初年，清末已有13所，蛇山及其周边至少有5所，包括东山书院（明成化年间创办，一说嘉靖年间创办，武昌黄鹄山东，相传为东方朔读书处），勺庭书院（清康熙三十九年创办，设在武昌忠孝门胭脂山朱家巷），大观书院（同治初年创建，设在大观山侧今武昌蛇山南)，高观书院（清光绪十年创建，设在武昌宾阳门高观山）以及清风书院（创建时间不详，设在武昌蛇山南，清风桥西）。

    另武昌府“三大书院”，江汉书院明洪武二年创办，初址武昌文昌门内，后迁至巡道岭，即今武汉中学老校舍处，与蛇山遥遥相望；经心书院和两湖书院均为张之洞申请开办。两湖书院开设之时，张之洞设南、北两个书库，分别供学生自由阅览、资料藏书，教员教学和研究考查用。1904年，鄂省图书馆（湖北省图书馆最初命名）创立后，除端方派员在沪并往日本购买的各种图书、标本、形模等件外，以上三书院遗存书籍也充实了该馆初期馆藏。今天的湖北省图书馆，依然珍藏着大书“南库”“北库”字样原两湖书院书柜，藏书钤有“两湖书院北库藏书”“两湖书院南库藏书”者不胜枚举，钤“湖北经心书院珍藏”“经心书院监院钤记”“江汉书院藏书”等印者亦为数不少。

    提及张之洞，不能不提及蛇山上另一处人文建筑：地处蛇山南腰的抱冰堂。张之洞1889年调任湖广总督，督鄂长达17年，其间广开新学、改革军政、振兴实业，由此湖北人才鼎盛、工业发达，成为后期洋务新政中心地区。1904年3月14日鄂省图书馆创办于武昌武当宫，便是由端方发其轫、梁鼎芬董其事、张之洞总其成，一改我国藏书楼重藏不用之旧习，采用西方近代图书馆运营模式，是中国最早成立的官办省级公共图书馆，对我国近代公共图书馆事业具有开先河、创新局之重要意义。1907年，张之洞调任军机大臣离鄂，其在鄂门生、僚属建抱冰堂以作纪念。因张之洞晚号抱冰，取《吴越春秋》“冬常抱冰，夏还握火”语意以自励。

    1934年，湖北省立图书馆馆藏13余万册，原馆舍已不能满足藏书与开放需求，经多方奔走呼吁，同年2月决议筹建新馆，广泛征集和现场踏勘后，最终选定武昌公园中抱冰堂右则高观书院遗址。新馆这一选址无疑向张之洞这位晚清湖北教育改革发起人和湖北省图书馆创办人表示了敬意。次年10月1日，湖北省立图书馆新馆于蛇山脚下奠基，奠基碑下埋置一个铝制奠基盒，内有图书馆木制模型照片一张以及绢册、委员名册、合同草案、建筑章程等各一份。1936年9月建成，使用面积超过2000平方米，成为当时华中地区规模最大、设施最先进的公共图书馆，也是湖北省图书馆在新中国成立前一次大规模馆舍建设，自落成之日起直到2012年12月沙湖馆舍开放，都是湖北省图书馆标志性主建筑，无论是在湖北省图书馆建筑史上还是中国公共图书馆事业发展的历史长河中，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1937年12月南京失陷后，武汉成为国民政府战时首都，在将近一年时间里，刚刚竣工尚未作为图书馆使用的这栋楼成为“抗战统帅部”——军事委员会所在地。从某种意义说，武汉保卫战就是在蛇山上这栋楼里指挥的。湖北省图书馆老馆与其东侧烈士祠一起，见证了中华儿女抵御外侮、浴血奋战的光荣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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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山除了领武昌城书院文化之风，在中国近现代公共图书馆发展史上，也参与过许多探索和实践。早在省图书馆选址蛇山前，图书阅览服务就进入了这个区域。1926年底，北伐军光复武昌，在首义公园、湖上园前门、抚院街、孤老院、武胜门等处，陆续兴办了六所讲求实效、方式简便的通俗图书馆，以便民众阅读。1934年5月，湖北省图书馆顺应民众需求，开始在武汉市内办流通图书馆，每日派员领运各类通俗图书及各种报章杂志，分赴省会各区公共场所或茶寮附近民众稠密之处，包括黄鹤楼、抱冰堂等地均有湖北省图书馆流通图书的身影。据《湖北省图书馆百年纪事》中记载，7月16日，武汉的报纸载：昨天，“在黄鹤楼警钟楼下各界民众多人，围集库前，翻阅书目，各就其性所喜者，纷纷取阅，莫不人手一编，亦有上等人士，参杂其中，咸以游览之余闲，获读书之机会，称为快事；将来逐渐推广，遍行各地，诚一般民众之福音也。”

    蛇山素为历代名人登临览胜之所，颂咏蛇山和黄鹤楼诗词达500多首，黄鹤楼因此成为诗词意象和蛇山上象征性文化地标。虽兵火频仍，屡建屡毁，但黄鹤楼的文脉传承，却通过明刻本《黄鹤楼集（三卷）》完整保留下来。该书由明代武昌府知府孙承荣、任家相等人广采博收有关黄鹤楼之诗、赋、文、杂记，上自南朝，下迄明代万历年间，共录200余位名人、400余首（篇），是我国历史上首部专门辑录黄鹤楼诗文的古籍，具有很高文学艺术和史料价值。这部珍贵明刻本《黄鹤楼集》现为湖北省图书馆所珍藏，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二批国家珍贵古籍。

    回想四十多年来，我学习、工作的轨迹似乎都环绕着蛇山。中学毕业后，却再难如少时那般与其四季相伴了。曾经熟悉经见的武昌洞，经过几轮装饰保养，洞内外钢筋水泥、洁白整新，隧道入口顶上“武昌路”三字依旧古拙厚重。每每行驶路过，很少有机会停下来，更没能穿洞而行，但总会下意识地放慢车速，匆匆看上一眼。蛇山显山透绿工程已初现成效，偶遇动车高铁从铁路桥上疾驶而过，银白的钢铁车身与苍翠绵延的山体形成鲜明对比。或许因为年少时被蛇山风物长久地浸润过，每邂逅山林，我总喜欢铺满落叶和青苔的隐道，喜欢择一处岩石，物我两忘。有时听风穿枝叶，有时看虫豸在石缝间探寻，有时沉醉于落日下沉斑斓树影里，烟火人间咫尺相隔又超然远离。蛇山的人文气韵就这样草蛇灰线，在我的职业和人生里伏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