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5年02月06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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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春联里的故乡

    □ 匡芳

    年前的周末,在年味渐浓的集市上闲逛,看到街上多了很多卖春联和各式“福”字装饰的摊位,一个个摊位前,围满了趁周末来选购年货的人们,那一刻,我看着集市上一长排摆放着的各式春联,脑海里便浮现出若干年前父亲写春联的一幕幕情景。

    在我小的时候,村里称得上有文化的人不多,会写毛笔字的人就更少了,识文断字、喜爱看书且写得一手好字的父亲,便算得上是“字匠”了。平日里,谁家有分家立户的、买卖房屋的都少不了请他去给打个合同、立个字据,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都会请父亲去书写对联,父亲昔时在村里很受父老乡亲的喜爱和尊重。每到年关,父亲更是成为村里的“香饽饽”,差不多大半个村的乡亲们,都会送过来一卷卷红纸,让他帮忙写对联。

    写对联在我们那地方称为“写对子”,每年到了腊月二十五六,父亲就要开始忙乎写对子了。按父亲的说法,写对子首要是一个“诚”字,所以,每一年,他都要用自己的手和心将那些饱含吉祥和平安等美好愿望的汉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下来,祈求获得上天赐下的福祉,希望得到老天的庇护,这可能是来自父亲心底里很朴素的愿望。

    在我脑海里深深刻画着这样的场景:冬阳下,父亲把平时专门用于写字看报的小方桌搬到小院中,仔细擦拭干净后,又把精心摆放储存的毛笔拿出来洗了又洗,把久未使用的砚台揩了又揩,最后,他又将从供销社里买来的和各家送过来的红纸,按照心里的盘算,折叠出五言、七言或者十一言内容的暗格,如果预计的对联字数比较多,还要熬点糨糊,以便把两条红纸连接成一个长条,这样写春联的纸才够长。

    写过年的对子时,父亲的笔下流出的,只有楷体。楷体与篆隶比起来,更符合中国人审美;和行草比起来,更为端方规整。父亲常说,春联是要礼天法地的,它折射出的是对天地的敬和畏。书写春联时,天地在上,父亲在下,而我始终陪伴在旁。父亲的毛笔尖舔饱墨汁,挥手运腕,在父亲躬身蘸墨书写的时候,我就用双手把红条纸的前段接住,父亲每写完一个字,我就向前拉一点儿。天很冷,我的手都快要冻僵了,但墨香淡淡地散开,节日的喜庆也蔓延开来。

    写好的对子要待墨汁晾干后才能卷起来。所以,在父亲忙于写对子的那几天,家里小院的地面上、阳台上,到处都是大红的对联。有时外屋放不下,连几个房间也都犹如摆了摊。

    在此之前,按照父亲的吩咐,我已把家里里外扫净。父亲每写完一张纸,就将毛笔斜放于砚台上,双手平托着春联,郑重地交到我的手上。那一幅幅字从父亲的双手抵达我的双手,我如托起一种圣洁的使命,小心翼翼地,我把它们托到小院地面上,将条幅平直放下,用小石块压住四角,防止风吹。红纸之上,阳光之下,墨汁淋漓,余墨未干,这一副副对联,接受着阳光和风的洗礼,接受着天地的照拂,父亲的目光透过窗棂温和地看着它们,我想,他的心里,该是想着,愿上天将那些浸染在横提竖折、勾点撇捺里的希冀和祝福,在来年变成现实……

    我尤其喜欢看父亲书写四字斗方,比如“出门见喜”“五福临门”“阖家欢乐”“六畜兴旺”“满院春光”,还有一个个斗大的红彤彤的“福”字,在父亲笔走龙蛇间,一笔一画里都是庄重的膜拜,面对他用汉字与天地产生联系的信仰,他格外虔诚。写完自家的一整套春联,父亲便开始逐户为别家书写,连斗方和福字都要一一配套地写好。

    父亲还会经常给我讲对联的知识,告诉我对联讲究平仄相对,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比如天对地、雨对风、大地对长空,上联最后一个字为仄声,如“春回大地千山笑”,下联的最后一个字则为平声,如“福满人间万民欢”,在贴对联时,人面朝门,则右手为上,左手为下。陪伴父亲写对联的那些年,我对文字和语言产生了最初的兴趣,从中领悟到了一些春联书写的小窍门,感受到了中国古文化的雅趣。

    每一年,父亲将有托付的人家的春联都写好晾干后,就让我收起来卷个圆筒写上名字扎好,有的是等人家来拿,有时则让我一家家送。户数多了,父亲要连写几个半天,虽然辛苦但父亲每年都是乐此不疲的。

    贴春联一般是除夕的中午过后,母亲用白面打好糨糊装在盆里,父亲就带着我和弟弟一起贴对联。父亲在春联背面刷满糨糊,我两手撑着春联贴在门框上,用手压紧捋顺平整,贴斗方要站在凳子上一尖朝上,然后是在门心贴福字。贴好之后,满眼喜红,家里家外焕然一新,年味仿佛一下子就浓起来。

    春联既有传统文化的血脉,又蕴含着时代的精气神。一副春联,讲究的是一句一调的平仄对仗,抒写的是辞旧迎新、祈祥纳福的美好心愿,展示的是书法艺术之美。小时候的记忆里,盼望过年图的是喜庆,一对寓意吉祥的大红春联门上贴,一双大红灯笼高高挂,再鸣放一串爆竹,家人灯下围坐,美滋滋地吃上一顿象征团圆的年夜饭,享受春节联欢晚会的文化盛宴,这便是守岁望春的辞旧迎新,天增岁月人增寿的年俗之乐。

    山上的树木一青一黄,光阴辗转、四季轮回。不知不觉中,多少年过去了,现在离开家乡三十余载,但我还时常想起在乡下写对联的那段美好时光。每年的年根,我都会回老家上坟,看到农村过年的对联也大都不用手写了,人们都是在街上买回一叠现成的,字体漂亮,纸质也好,有配图还有金字。而回到城区就更不用说了,各类形式的对联任君挑选、应有尽有,已很少看到手写对联的影子了。印刷体的春联是社会进步和科技给人们带来的新事物和新的审美观,电脑替代毛笔,象征着社会在向前飞速地发展,可面对这新旧交替的“时尚”,我总有几分的叹息和惋惜,也更加怀念中国文化瑰宝中的“手写春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