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榴明
最早知道梅花这样一种植物是三岁,我摔破了父亲书桌上宜兴陶壶的盖子,那把壶是他的宝贝,珍爱无比。
当天父亲大发脾气,要知道平日他最疼我,我吓得大哭,祖母、母亲都跑进房间来劝。
于是我牢记那把壶的样子,后几年才知道是一把“岁寒三友”壶,宜兴茶壶很普通的一个样式,松、竹、梅,不同色陶土捏在一起,三种树木各自特色,做工精致、风格浑厚、古韵天成。梅花那一部分在壶把,褐色的纹路清晰的树皮,“老干虬枝”,据说古人赏梅以老树疏枝为最佳美学境界,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陶壶的知识——脉络苍劲的枝条先伸展后弯曲附在壶体上,然后粗枝分为细枝,朵朵黄色小花浮凸点缀在枝干间,美极!
难怪当年父亲心疼,此后七十年,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这样好看的“岁寒三友”壶了。
我对梅这种花卉的启蒙,既不是直接的植物,也不是间接的文字、绘本或故事,而是一个泥塑,一件手工艺品。
先艺术后生活,我的人生阅历真有趣。
后来自然知道父亲那把壶上的梅是蜡梅,腊月开花,和正月末开花的梅花树不同科和属。
后来,我家搬去汉口解放大道循礼门湖北日报职工宿舍,位于京广铁路(今京汉大道)以西,老汉口人称“铁路外”。两年后,1957年,武汉青少年宫在报社大院隔壁开始建设;四年后,1959年,武汉剧院在大院斜对面建设成功,同时建起来的还有中山公园对面的中苏友好商场(今武汉国广)。
当年京汉铁路外湖多荷花多,没有看见梅。中山公园和解放公园父母带我们几个孩子常去,梅花树有,但不多。小时候的我不辨菽麦,桃花梅花分不清楚。母亲教我:梅花圆瓣,桃花尖瓣,梅花开时无叶,桃花开时有叶,叶不多,两种花卉花期也不相同……
专家研究:野生梅在中国发现8000年,栽培史3000年,分布地区从蜀北蜀中到鄂西、鄂西南,沿长江南下经湘赣闽桂吴越直到长江入海口。照这个说法,湖北包括武汉,应该是中国长江流域重要的梅花生长地区,不知道为什么古代鄂地梅花名气不大?
南北朝时兴盛梅花赏花热,汉唐时梅花引入儒家文化,花与思想意识产生联系,与古文人精神世界产生联系,平民的花变成贵族的花,松、竹、梅岁寒三友;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花也有了高低贵贱之分了。
梅花士大夫美学是父亲教给我的,现实中有没有梅于他来说不重要,精神世界有没有梅对他来说很重要,在最恶劣的环境里活着,保持内心的自尊,无人可说,唯有自己的孩子,他得教学,家学传承,把他对中国古典文学、诗词歌赋、散文杂文、小说笔记的解读传给自己的孩子,家学传承,他选择我,不是我天赋优秀,是我身为长女,那几年,两个弟弟还没有出生,父亲等不及。
第一课是那把摔破的宜兴壶,第二课是我上小学读书识字后他迫不及待地进行中国古文学教育,其中包括宋代文人林逋“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咏梅诗《山园小梅》。
身为武汉千万文化人之一的父亲并不平俗也不甘平俗,他是20世纪40年代湖北籍现代派诗人,20世纪下半叶武汉市著名作家、传媒人、戏剧研究家、出版家,当然他最喜欢的身份是“诗人”。
幼年时父亲给到我的是梅的美学教育,潜意识熏陶,从不作详细讲解,让孩子心领神会,他相信,他的教学方法,他的女儿五岁不懂十岁懂,十岁不懂二十岁绝对懂。教化不出抛弃不迟。
父亲启蒙,路自己走,《诗经》《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聊斋志异》《红楼梦》《儒林外史》……从五岁到二十岁,粗枝大叶地过几遍之后,再去公园或哪里看梅花或看其他的啥花就能够“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了。
当年离家比较近的两个公园,中山公园和解放公园,梅树未成林但肯定有。中山公园花木集中在四顾轩和月洞门,解放公园花木集中在正门进去右手前行的小山坡上。
1991年,父亲离世。父与女,中国古典文学美学教学师生对谈自此终结。
父亲再也没有能够从书斋到现实,从汉口到武昌,去中国最大的梅花园林之一武汉东湖磨山梅园赏梅花。当然他的人生遗憾并不仅仅是看花赏梅这一桩事。
搜索引擎显示:东湖磨山梅园建成于1956年。我不知道。武汉人去东湖磨山梅园赏梅是21世纪后的事。
比起理想主义的父亲,母亲是一个“行动派”,从小到大我家每一次春天赏花每一次假期旅游都由她发起,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那种。
和父亲一样,我宁可书里看花也懒得实地赏花。可母亲华发如霜雪,我得陪,不是孝道是职责。
二十多年前,武汉三镇公共交通没有今天方便。东湖磨山梅园,每逢春始梅千株,“无人不道看花回”(刘禹锡)。
从汉口新育村湖北人民出版社大院出发,步行一站路到循礼门武汉剧院门口,搭乘公交汽车,十几站路过长江二桥到武昌东湖梨园大门口,和住东湖路湖北日报宿舍的舅父会合,然后进梨园大门步行到长天楼,东湖边招渡船。木船木桨船娘摇船到磨山,然后一行三人上岸走到梅园逛遍梅园。
舅父相机拍照,花前太阳下,红梅白梅粉红梅绿梅……我叫不出名字,舅父如数家珍,宫粉、朱砂、绿萼、玉蝶,单粉、双粉、垂枝……舅父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母亲借住武大图书馆山坡上下“斋舍”……哥妹两个性情相似,按我的说法是“忒小资”,例如“赏花”之类的小情调。
当天我很别扭:衣服没穿对。唯一一件自认为走得出去的厚毛线外套,朱红配墨绿,色彩太艳,磨山梅园拍照,红梅绽放如海潮,花树下游人熙攘、笑语喧哗,这时候才理解“梅妻鹤子”的林和靖(林逋)为什么要躲到西湖中央孤山小岛去。孤独隐逸,是梅的美学极致。
那一年母亲七十岁出头,舅父年长母亲两岁。等到我今年七十五岁,回想当年磨山赏梅之行,禁不住叹息:娇弱矜贵一生的母亲是如何经受住当天从汉口北到武昌东的“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之苦?就为了看个梅花?
今天,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梅园给我拍照的舅父也不在了,家中再也没有人陪我讲梅花,郊外再也没有人催我看梅花了,年年岁岁花相似,花相似,人不同。
《梅花落》:汉乐府二十八首笛子横吹曲之一,李白把它送给了武汉——梅花和武汉,历史渊源悠久、文采声名斐然,唯此一首——不在江城(唐鄂州今武昌)冬天的末尾,而在江城夏天的开头。
送给我的父亲和母亲,李白的诗,唯美的印象主义文学。
梅花在武汉,精神也好,实体也好;风格也好,颜色也好,即使花落,树还在。岁月往复,时空轮转,明年花还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