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江日报记者蔡欣星
3月26日,带着鲜花和点心,68岁的杨海燕又来看她的老伴田石头了。在刻有4800多个名字的纪念碑上,她很快找到了老伴的名字。2年前,田石头去世,家人遵照其遗愿完成了他的遗体和眼角膜捐献,他的名字被永远刻在这里。
清明节前,位于石门峰纪念公园内的武汉遗体器官捐献者纪念碑前摆满鲜花。3月26日,也是武汉市遗体器官捐献者纪念日。送来这些鲜花的有逝者家属,有医学院学生,有志愿者,还有只是路过此处的普通人。
■ 扩建的纪念碑
这是老伴去世后,杨海燕第七次来看他。陪同杨海燕一起来的武汉普瑞眼科医院工作人员说,在田石头中风的16年里,杨海燕一直悉心照顾他,直到他去世。
退休前,杨海燕做过财务,开过烧烤店、服装店,2007年田石头生病了。“医生说他只能活3个月,结果他活了16年。”
杨海燕说,生病后老伴还坚持做社区志愿者。2012年,夫妻俩就做了遗体和眼角膜捐献登记,在国外工作的女儿原本不同意,但后来还是尊重了父母的意愿。“我老伴说,生前没作什么大贡献,死后就为社会作点贡献。”
这样的故事,黄顺兰每次听都格外有感触。61岁的她是武汉市红十字爱洒人间志愿服务队的一名志愿者。2013年起,每年纪念日前后,她和10多名志愿者都会在现场为前来纪念的人们提供咨询、赠送鲜花、登记等服务。
黄顺兰家住石门峰附近的还建小区。在小区当保安的丈夫听说有一户人家的小孩患有脑瘫,家庭困难,夫妻俩决定每季度给小孩捐200元,持续了3年。直到现在,黄顺兰还坚持义务理发,几年前她还资助了四川大凉山的一名五年级学生。
2013年,她和丈夫第一次知道遗体捐献这件事,被别人的故事感动之余,夫妻俩也做了捐献登记。3个女儿原本不能理解,小女儿更是抱着黄顺兰大哭,黄顺兰安慰女儿:“人死如灯灭,不如作点贡献,后事也一切从简。”
黄顺兰说,逝者家属现场最需要他们帮助的其实是找名字。一次,她碰到一对夫妻,因为一直没找到名字,母亲失声痛哭。黄顺兰了解到,这对年轻的父母捐献出了8岁孩子的遗体。黄顺兰一边帮忙找名字,一边安抚那位母亲的情绪。
也有路过这里的陌生人在听到捐献者的故事后,不仅会献上一束花,还决定在现场登记。
2005年3月26日,武汉遗体捐献者纪念碑“生命之光”落成,由于捐献者越来越多,原先的纪念碑无法再容纳更多名字,2021年进行了扩建。这里是目前全国最大的遗体捐献纪念性设施,将2000年以来所有捐献者姓名均用铜牌镌刻在纪念墙上永久保存。
■ 无言良师
看着眼前编号为Q12的白色箱子,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基础医学院解剖学系主任赵虎有些出神,里面装着的是同事王方的遗体。去年2月,王方因病去世后,家属遵从遗嘱将他的遗体捐献,“生死皆为师”。
赵虎说,王方从事人体解剖学工作39年,从事遗体捐献接受工作21年,2018年退休后仍义务从事遗体捐献接受工作。“对于每一位医学生来说,解剖学最好的老师不是临床教授,而是这些无言良师。”
每学期的系统解剖学、局部解剖学等课程开课前,学生会手捧鲜花,向所有“大体老师”鞠躬,表达敬意和感谢。赵虎也会在每次的课程前告诉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不拍照,是对“大体老师”的尊重。
从捐献者去世到成为“大体老师”,这中间需要很多人努力。王方去世后,叶舟加入了遗体捐献接受工作。他说,捐献者去世后,他们会等待遗体转运通知,需要24小时待命。
接受遗体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简单。叶舟说,有的老旧小区没有电梯,他们不得不用担架,有的楼道狭窄得连担架都不能转弯时,他们就几人合力抬着,“但无论如何不能让遗体磕着碰着”。
到达接受站后,遗体需要经过防腐保存处理才能达到教学要求。防腐处理的过程不容易,赵虎和他的同事不得不面对化学物质可能带来的伤害。一次,赵虎走出实验室后发现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他的视力一度降至0.01。
在解剖学系的教室里写着这样一段解剖学誓词:无言良师,授吾医理;敬若先贤,临如活体;正心恭行,追深辨细;德彰术精,修成大医。
■ 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位于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的捐献者家属接待室里,长江日报记者对器官捐献协调员阳雨的采访,开始后不久就不得不停止。手机铃声响起,一位处于维护期间的器官捐献者突然出现血压下降,阳雨快速冲了出去。
和用于教学、科研的遗体捐献不同,器官捐献用于挽救生命,要和时间赛跑。护理专业毕业的阳雨坦言,在成为协调员的头几年,难以独自面对捐献者家属。
“在捐献者家属最难度过的那个时刻,我们需要他们完成签字等一系列流程,这是协调员这份工作最煎熬的地方。”煎熬的时刻里,阳雨仍希望带给捐献者家属一些慰藉。她会留下一根捐献者的头发做成纪念品,送给家属当念想,也会努力宽慰那些崩溃中的家属“捐献者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
一面是死亡,另一面是新生。最让阳雨动容的是一位捐献者家属摸着器官转运箱对她说的一段话:这个年我们是过不好了,但是会有其他几个家庭得到希望、得到新生,我希望他们能过个好年。
公开数据显示,我国每年约30万人等待器官移植,而能够获得移植机会的“幸运者”仅在2万人左右。
2000年3月,武汉市正式开展遗体及器官捐献工作。那天,6位市民领取了捐献志愿者登记表,成为首批捐献志愿者,他们还一起到汉口小桃园喝了碗鸡汤以示纪念。在遗体捐献还被忌讳谈论的年代,这6位市民鼓起了巨大的勇气。
在武汉市红十字会网站上,有一个遗体及器官捐献者网上墓园,上面记录着这些捐献者的生平故事。他们中有退役老战士,有售票员,有教师,有医生,有大学生……一位18岁的女孩为了捐献眼角膜,在生前最后时刻拒绝看电视,甚至拒绝流眼泪;一位捐献者生前写下《不为高尚》的日志——不为高尚,仅仅了却内心对科学的心愿。他们,都是善良的普通人。
到今年3月,武汉遗体器官捐献志愿者登记人数达8.2万人,累计实现了遗体、器官、组织捐献5300余例。
在武汉遗体器官捐献者纪念碑一角,有人放置了一张卡片,上面写满诗句,诗的名字叫《生命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