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经济不仅是养老问题，更是发展问题

    □ 长江日报记者马梦娅

    2024年，民政部官网发布的《2023年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截至2023年底，我国60岁及以上和65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占比已分别达到21.1%和15.4%。国家卫健委老龄司披露，2035年左右，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4亿人，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将超过30%，进入重度老龄化阶段。

    老龄社会的到来将导致传统经济模式下的消费、生产、创新和竞争发生重大改变。作为中国一家具有重要影响力的社会智库，盘古智库由中外知名学者共同发起成立，致力于为公共政策提供智力支持，服务国家发展战略。近日，盘古智库老龄社会研究院副院长李佳出版新书《银发经济：从认知到行动的商业创新路径》。长江日报《读+》记者“五一”假期专访李佳，讨论在数字化加速的今天，如何构建“年轻群体与老年人协作共创”的社会生态。老年人的需求究竟是什么？银发人群和青年人群如何互惠发展？

    李佳表示，银发经济不仅是养老问题，更是发展问题。发展银发经济，我们要思考如何更好地满足老年人需求、创新服务模式，从多个层面提升老年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更好地实现老年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 相比“被照顾”

    他们更想“被需要”

    2018年4月，老龄社会30人论坛和盘古智库老龄社会研究中心（后改为老龄社会研究院）正式成立。论坛的一个特点就是不局限养老，而是邀请了来自信息化、城镇化、社会学、公益、传统文化等多领域、多学科的专家学者和有识之士加入其中。

    也就是从这一年起，李佳开始涉足老龄化议题的研究，出版多本有关老龄话题的书。

    人口是一个慢变量。2018年，我国的人口老龄化达到了一定的“浓度”，出现了一系列历史性的拐点。一是60岁及以上老龄人口数量和占比首次超过0—15岁少儿人口；二是出生人口数量和出生率开始一路走低；三是劳动年龄人口提前降至9亿人以下。人口老龄化的影响已明显从民生向就业、经济等各领域扩展，与“老”相关的新闻热点越来越多。

    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多数研究者把老龄化局部化为仅涉及民生保障的养老问题。李佳认为，站在人的角度，这是社会形态的全面转型，老龄化和老龄社会所带来的是关乎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等的全局性改变。

    李佳提出了“第三人生”的概念——即有别于未成年期“第一人生”和中青年期“第二人生”的全新生命阶段。以第三人生的视角面对老龄化，重新定义老龄群体的价值和意义。我们习惯把老年人当弱势群体保护，却忽视了他们作为消费者、创作者、劳动者的主体性。

    在至少20年的老龄期里，人们不仅具有享受生活的需求和能力，而且具备深度参与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工作需求和能力。李佳举了不少例子，越来越多的科技公司邀请老人担任“生活体验官”，请他们“挑毛病”帮助公司升级；在日本，不少年轻人为有需求的老人撰写人生传记，收获忘年交，也得到了不错的报酬；苏州工业园区将“代际互助服务”纳入人才公寓评分体系，提供养老陪伴的租客可获租金补贴……

    年轻人通过陪伴老人学到人生经验，长者帮助年轻人获取更多技能，在这个青丝与白发共舞的时代，生命有了交融的色彩。互助养老正在突破单纯的公益范畴，演变为一种新型社会经济形态。

    【访谈】

    ■ 未来10年，我国的老年人是有活力的群体

    读+：相关研究显示，预计到2035年，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的占比将超过30%，数量达到4亿人，将进入重度老龄化社会。在您看来，我们应该如何定义“老年人”？一个社会的老龄化究竟代表着什么？

    李佳：可以用一些数据来理解我们国家老龄化的发展进程。

    2000年，我们国家进入了人口老龄化时期，60岁以上人口占比为10%，大概有1.31亿。2010年，60岁以上人口占比大概是13%，大概1.7亿人。2023年底，60岁以上人口超过1/5，截至去年底，这个数字突破了3亿人。

    从2000年开始到2021年，是快速老龄化时期，从2022年起，我们进入了急速老龄化时期。急速老龄化是指一个国家或地区的人口老龄化进程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急速推进，老年人口比例急速上升，人口年龄结构发生急剧变化的现象。

    为什么使用“急速老龄化”这个词？在快速老龄化时期，增长速度大约是0.3个百分点/年，后来逐步加速到0.6个百分点/年，2022年起，中国老龄化增速达0.9个百分点/年，这个速度下，我们明显感受到老龄化的冲击。

    老龄化不是“问题”，而是不可逆的趋势。问题可以究其原因加以解决，但趋势只能适应。我们要强调的是整个社会的变化，即在人口结构推动下，由人口结构变化带来的社会形态变化。这样的人口结构是我们从未经历过的，会给我们带来种种挑战。

    老龄和老年是有区别的。在中国，“老年”更多的是强调生命周期，即人处于老年时期。这个时期通常以衰老为标志，而非一般性衰老。我们常常将人们处于明显衰老，甚至接近死亡的时期称为老年；老龄则强调的是年龄，讲的是人的年龄结构变化。

    我们今天讨论的内容都是在年龄标准设定下的人口结构变化。在这个标准下，人们身体衰老了，但寿命延长了，大家的身体状态比以往更好了。

    另外，有两个“85%”值得注意。第一，目前，在全国60岁及以上老龄群体中，80岁以下老年人占比超过85%；第二，身体状况基本健康以上的老人占比超过85%。这意味着在未来十年，咱们国家的老年人是有活力的群体。

    人们在面对银发话题时，有时会偏向“养老”方向，这会让我们的思维角度逐渐窄化。我们不能仅靠年龄改变就定义一个人是“老年人”，而是要重新定义人生周期的变化。

    还有一个关键点，老龄化和少子化是互相叠加的话题。老龄化是年轻人群体缩小和老年人群体扩大的共同结果。在这些变化之中，全球化、数字化和城市化叠加之下，政治、经济、文化方面会发生复杂性变化。

    读+：我们国家的老龄人群有怎样的特点呢？

    李佳：传统老人，即新中国成立前出生的那一代老人，他们可能是典型的“未富先老”。新老人以60后为代表，他们具有全新的特点。

    首先，他们的寿命更长，身体健康状况更好，健康意识更强，受教育程度更高，收入更高。其次，他们的生活预期更加丰富，他们有着更强的购买力，也有着更强的购买愿望、需求和动机。

    人人都会老。随着时间推移，70后会在不久的将来——2030年开始步入60岁。但他们与60后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新特征，届时我们还需要对“新新老龄群体”进行研究。

    ■ 老年人的价值未被充分认识和挖掘

    读+：在您看来，老年人在个人、家庭和社会层面的价值在当下是否被充分认识和挖掘？

    李佳：实际上，我们并未深入挖掘老年人的价值。通过退休等制度，老年人被单独置于社会之外。当然，我们鼓励他们在家庭中有自己的退休生活，但我们往往更多地强调老人在生存上的保障和丰富度，而并未强调他们的价值感。

    人老了，究竟是生理衰老在前还是心理衰老在前？从研究结果来看，往往是心理衰老在前。心理衰老的最大特点是丧失对事物的兴趣。有些消费场景给老年人营造的环境，让他们觉得自己老了，这也不需要那也不需要，消费价值就这么被埋没了。

    对于家庭中的老人而言，他们面临一个很大的变化——他们从过去的拥有知识权威性变为相对弱势，其社会价值被弱化。

    原因要追溯到二战后。在二战之前，世界对于老人的态度是以老为尊。尊老，不仅是强调孝敬老人，更多的是将老人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尊重老人的经验意见。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消费文化的崛起，人们开始以年轻为荣，甚至不断强调“有白头发是一种衰老的状态”，认为“老”是“不好的事情”，忽略了老年人的经验和认知。

    然而，有调查研究发现，许多美国人在25岁时购买第一辆汽车，53岁时会更换更高品质的车；德国人购买宝马汽车的平均年龄约为53岁。这些改变都是发生在他们中老年时期。

    从个人和社会这两方面看，老年人的价值实际上并未被充分认识和挖掘，但我相信随着老龄化发展趋势，会有更多人考虑并改善这方面的问题。

    读+：年轻人靠咖啡打起精神，老年人旅游跳舞拍视频，网友调侃“朝气蓬勃的老年人比年轻人更有活力”。在您看来，老龄群体退休后的生活是否更丰富了？他们追求的是什么，期待得到的关怀又是什么？

    李佳：我们经常认为老年人最大的期待是得到照顾。然而，目前老人中生活完全需要被照顾的不到3%。许多老人的生活是丰富的、多元的。我们真正要做的，是帮助他们重新找到自己的伙伴和空间，找到自己要做的事情，使他们的时间和财富都能够充分利用。

    现在很多社会机构组织年轻人与老人聊天，我是特别反对这种事的。让一个年轻人利用休息日，陪伴老人聊四五个小时的天，这是一种形式主义。不如让老人和老人连接起来，帮助找到合适的沟通的伴儿，他们比年轻人更知道对方需要什么。

    老年人的需求并非简单递进，而是横向并存的复杂需求，包括关系需求、成长需求和生存需求。我们常将需求简单化，没有真正挖掘老年人的需求。比如一些养老机构，只注重物质保障和医疗需求，忽视了老人在精神文化、社会参与方面的需求，导致那些兜售保健品的骗子有机可乘，瞄准老人的关系需求进行欺骗。

    我觉得文化旅游对老年人来说特别重要。旅游能让他们快速转变生活状态，放松心情。很多老人退休后都喜欢出去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在文化之旅中寻找答案和丰富精神世界。

    不同地域的老年人需求差异明显。上海老人追求精品旅游，愿意为高品质旅游线路付费；湖北老人与东北老人可能因气候、住宿条件等问题产生不同需求。

    市场教育也不能忽视。企业应该多让老人了解老龄生活，让他们知道退休后还能有很多精彩的活法。国家老年大学也得找准自己的定位，应该负责指引和普惠基础工作，如生命教育、死亡教育等，把琴棋书画、文化娱乐这类提升类的教育交给社会和市场去做。

    ■ 适老化科技要从痛点出发，而非“技术自嗨”

    读+：随着科技的快速发展，智能产品和服务不断涌现，但不少老年人在适应和使用过程中存在一些障碍。适老化科技应如何真正匹配老年人需求，而非“技术自嗨”？

    李佳：你提出的这个说法很确切。当前市场上的适老化科技产品普遍存在脱离老年人真实需求的问题。以智能音箱为例，很多企业只是把现有产品简单改造就推向老年市场，比如给智能音箱加上“老年模式”，但老人最需要的不是技术功能，而是持续的使用指导。这种“技术自嗨”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研发者缺乏对老年群体的深度理解。

    智能产品真正要适用于老年人，首先是“逻辑适配优于形式改造”。例如一种胰岛素注射卡的设计就很值得点赞，几元钱的小工具通过物理标识解决糖尿病患者注射部位轮换的难题，比那些昂贵的智能提醒器更实用。其次是重视持续体验，例如一些APP每次升级都改变界面，老人们要重新学习操作。企业应该像开发新产品一样重视适老功能的稳定性，针对老人出一份详细的操作说明书。

    在具体实践层面，相关企业要从真实场景出发。有一款德国适老化冰箱的抽屉阻尼可以自动调节，门体重量减轻30%，这些“看不见的创新”反而最实用。有些养老展会上常见的端茶机器人，既解决不了烧水问题，又增加了使用复杂度。这些“创新”往往与初衷背道而驰。

    适老化科技必须从老年人的真实痛点出发，而非技术人员的想象。

    当然，我们要强调数据支撑对于发展真正适老化科技的重要性。当前很多企业投入巨资研发适老产品却遭遇市场冷遇，根本原因在于缺乏精准的需求数据支撑。日本超市进行适老化改造时，严格要求选址区域的老龄化率必须超过40%，这种数据驱动的决策方式值得借鉴。而国内企业往往只掌握“全国有3亿老人”这样的宏观数据，却缺乏“某个社区具体有多少失能老人”这样的微观数据，导致资源配置严重失衡。

    针对数据应用，应强调三个关键维度：一是需求数据，要区分健康老人与被护理老人的不同需求；二是行为数据，要记录老年人真实的产品使用轨迹；三是反馈数据，要建立持续的产品优化机制。

    读+：您在书中提到“银发经济不仅是养老问题，更是发展问题”。如何理解这个发展问题？

    李佳：当我们谈论银发经济时，实际上是在探讨一个多层次的问题。从较为浅显的层面来讲，我们讨论的是随着老年人数量增多，消费对象发生转变，进而引发消费需求的转变，由此带来消费渠道的整体变革。

    若从中期角度探讨，我们面临的是整体年龄结构的变化。例如，我们观察到老龄人口增多，同时儿童数量在减少，未来劳动力及劳动年龄人口也将减少。这些变化意味着我们将面临一种截然不同的经济模式，教育体系也将发生巨大变化，需要考虑将老年教育纳入其中。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还存在另一个问题：我们现有的所有经济模型均建立在劳动年龄人口无限增长的基础上。如果未来劳动年龄人口持续减少，传统的经济模型将失效。这意味着我们现行的许多理论和模型都需要进行调整。在老龄社会背景下，我们需要一个全新的经济模型。

    老龄化趋势不可逆。我们不能将老龄化视为社会负担，因为社会负担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这是一个社会挑战。当你将其视为挑战时，会发现所有挑战都具有两面性。

    银发经济绝非简单的养老问题，而是关乎国家经济转型的重要发展命题。我们应重新认识3亿老年人口蕴含的巨大发展动能。

    要激活银发经济潜力，需要系统性创新。政策层面应建立老年消费数据库，完善适老化标准体系；企业需从“适老改造”转向“为老设计”，开发真正符合老人需求的产品；社会层面则要重构代际关系，将长者经验转化为发展资源。

    ■ 青丝银发互惠互助，实现经济与社会效益双赢

    读+：在日本，超级老龄化与青年日趋单身化交织的背景下，银发经济互助互惠形态是一种多方参与、相互协作以实现经济与社会效应双赢的模式。我们国家能借鉴这种模式吗？我们如何构建“年轻群体与老年人协作共创”的社会生态？

    李佳：互助互惠模式具备一定的借鉴价值与可行性，这种模式能充分调动社会资源，鼓励老年人之间、老年人与其他群体之间相互扶持，可有效缓解养老资源紧张局面。

    日本一项研究发现，在工厂里，年轻人具有创新精神，但经验不足。发挥老员工价值的模式，将老员工与年轻人结合，让他们以合作的方式分成几组，进行生产优化，提高了生产效率。

    利用老年人的经验和智慧帮助更多人，津巴布韦做了一个有意思的项目。为了帮助人们摆脱心理问题的困扰，津巴布韦心理医生奇班达在2006年创立了“友谊长椅”项目，鼓励那些心情不好、想要轻生或者可能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向“奶奶”们倾诉心事。

    经过10多年的发展，该项目已经培训了700多位“奶奶”，在全国多个城市设置了120多张“友谊长椅”，为超过8万人提供了免费心理咨询和治疗。由于成效显著，这一项目陆续拓展到其他国家。

    国际经验的价值值得肯定，但我们必须进行本土化改造。例如德国“多代屋”模式将年轻人和老年人安排在同一屋檐下，这在中国可能面临隐私观念的挑战，我们可能更适合改造为“社区共享客厅”这样的轻量级模式。

    任何模式创新都必须建立在对本土文化、经济条件和老人真实需求的深刻理解之上。互助模式不是廉价的养老替代方案，而是社会资本的重构。成功的核心在于找到各方需求的“最大公约数”，这需要扎实的社区调研和精巧的制度设计。

    读+：在您看来，如何形容一个理想的老龄化社会？

    李佳：我觉得理想的老龄化社会可以用“多元包容、全民共享、智慧创新”这12个字来概括。

    多元包容就是要充分考虑到咱们国家地域差别大、贫富差距明显、城乡差距大的现实情况，不能搞一刀切，得提供个性化的方案。

    全民共享就是社会要对所有人友好，不仅仅是对老年人、年轻人，各个年龄段的人都要照顾到。

    智慧创新则强调要发展新职业，如老年人能力评估师、老年中医师、安心疗护陪伴师这些新兴职业会越来越多。同时，要推动技术、产品和服务创新，通过技术赋能，让老年人的生活更便捷、更美好。这样的社会，才是大家向往的理想的老龄化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