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愚僮
我和902有一段难以言说的缘。这套房子和我家的户型完全一样,只不过它在本单元的9楼,而我家在5楼。3年前的一个冬夜,家事烦心,我和几位大学同学久别重逢,借酒消愁,不觉断片了。我回到小区,上了电梯,却阴差阳错地跑到了9楼。或许因为5和9长得有点像,醉眼迷离地看混了。据事后谢天意说,大哥你那天真执着,死活坚持902就是502,是你家,非要进门,还问我是谁,怎么跑你家里来了。谢天意心眼好,脾气也好,既没喊保安也没报警,只是让女朋友给我倒了杯水,看着我喝完,他又扶着我送回了502。如果不是后来再次偶遇聊起来,我浑然不知那天晚上发生过这样的荒唐事。早知如此,怎么着第二天也该去当面道个歉赔个不是。说来也是奇怪,虽然是住楼上楼下的邻居,之后3年好像就没再碰到过谢天意。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工作方方面面的压力日增。常感觉自己像燠热夏天的小池塘里一条疲惫不堪的鱼,总感觉呼吸困难。正如作家谌容所说:对中年人而言,日渐增长的生活压力常让你透不过气来,你无处逃避且越走越累,因为你所肩负的绝不只是三座大山,而是扑面而来的N座大山。那段时间里,我最为困扰的正是老人和孩子的事儿。
那时,78岁的老父亲刚查出前列腺癌,在一周前做了前列腺切除手术。在京城找个好医生,做个大手术,也是费尽千辛万苦的事。好在是绕了十八道弯后,手术很成功,但完全康复尚需时日。“好好康复,十年内无事。”主治医生的一句话,才让一家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但父亲生病的事儿并不是唯一让我忧心的,更忧心的却是我女儿。十四岁的女孩子,青春期叛逆不鲜见,但像女儿这种烈度的,却也不多见。她已经半个学期没上学,谁的话都不听,每天除了画动漫就是夜里玩《王者荣耀》,白天睡大觉,生物钟基本颠倒。有时候她一整天不开门,杳无动静,我常常望着她那扇装点着无数猫脸图案的房门,怀疑里面住的是一群猫而不是我女儿。有时候很长时间敲门不开,问话不应,又怕她饿着渴着,只好把饭菜饮品放在她房间门口。这和动物饲养员的做法有点像,养孩子和养动物真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偶尔会产生这样奇怪的念头。
女儿除了玩游戏,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画动漫图画。她心情好的时候,门打开了,一边轻松地哼着小曲,一边坐在桌前画她痴迷的那些图案,有时画人物,有时画场景,有时画静物,一坐常一两个小时。有道是有钱难买你喜欢,学习的事儿她不感兴趣,画画的事儿却是雷打不动。我一开始没太瞧上她画的这些画,后来才发现她还真的画出点儿名堂了。她开设了一个抖音账号,居然有1000多粉丝,并且她的画作有人订购,一幅能卖到200到300元。针对我们关于她不上学就没有前途的质疑,她振振有词地说:“我靠画画就能养活自己,不用你们管。”面对天天不肯上学的孩子,我们实在无计可施。妻子百般无奈,听说一些亲子教育心理课程对这种情况会有帮助,便去上了几堂课,收益颇多。妻子和我分享一套关于兴趣教育的理论,就是用孩子喜欢做的事情去引导她,也许会改变她不愿意上学的现状。她在网上看到一则专门教授动漫绘画技巧的冬令营广告,活动就在我家附近,便和我商量是否给孩子报个名。我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办法,就说去试试看吧。
果然不出所料,女儿一听动漫绘画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才去上了一天课,回来就兴高采烈,说这个冬令营太棒了,老师太好了,学到很多东西,也交了几个新朋友。我们从孩子喜悦的眼神里看到了希望之光,也跟着开心得不得了。说实在的,已经好久没看到她绽放笑容了。我就问她这个老师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教得这么好。她跟我说老师人长得帅,是真正的大师级动漫专家。冬令营第四天结束后,女儿回到家,忽然跟我和妻子很认真地说:“爸爸妈妈,我要上学了,我想上学,而且还想上大学。”我们惊讶得合不拢嘴。“为什么呢?”我满腹狐疑地问她。她说:“老师说了,要做一个原画师,一定要上大学,而且还要再读研究生,要上专业的课程,成绩很优异才能干这一行。所以我下决心了,我要学动漫,我要先上大学。”一刹那,我和妻子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冬令营的最后一天,要举行一个小型的结业仪式,我怀着对老师极为崇敬和感恩之情和妻子一起去参加结业仪式。在教室里,看到一个健硕帅气的高个子青年,戴一副黑边眼镜,穿一件宽松的斑马纹毛衣,年纪30岁左右。他腰背挺直,嘴角挂着一丝浅笑,目光温和。我第一眼看到他,便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在我注视他的时候,他也反复看了我好几眼。他忽然哈哈一笑,径直走过来对我说:“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反复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他又大笑,说:“我是住902的,您那天喝多了,非要进我家,说您住502。我女朋友倒了杯水给您喝了,我又送您下楼……您都不记得了?”我这才恍然想起来,3年前隐约有这么一回事。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儿。原来女儿眼中的动漫大师,居然是我的邻居。我又喜又愧,忙不迭地为自己的荒唐行为向他道歉,又约他吃饭,想表达感谢之情。他呵呵一笑道:“咱们都是街坊邻居,您不用客气,我叫谢天意。”我也松弛下来,笑着说:“你就别您啊您的了。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你名字起得真好,咱们相逢是天意,你可是我家的贵人啊。”他说:“你女儿绘画很有天赋,如果有兴趣可以参加我周末开设的动漫课,就在不远的建外SOHO。”女儿从此每周参加谢天意的动漫课程,从没迟到缺席过,去上课时那个兴高采烈的劲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说是一个门栋的邻居,可是这3年我好像都没遇见你。”在建外SOHO楼下的陕西面馆里,我和谢天意碰了一下啤酒杯,一饮而尽。他哈哈一笑,说:“大哥,你那天不是喝多了嘛,可能都没记着我的长相,我可是好多次在小区里看到你。每次都步履匆匆心事重重的样子。”“嗨,一言难尽,中年老男人一脑门子都是烦心事儿。”我自我解嘲道。“你除了教课,平时都忙些啥呀?”我对从事艺术工作的人的日常通常很好奇。“我的生活很简单,除了教课我的爱好就是两个:一是旅行和极限运动,二是到西部偏远地区去支教。”“旅行我也喜欢,支教却没支过,极限运动都有啥呀?”我愈发好奇这个动漫专家的业余生活了。“很多的呀,大哥,我给你慢慢说说哈。”他又习惯性地浅笑了一下,并没有不耐烦,却娓娓道来。
谢天意和女朋友都是从南加大毕业的。他学动漫专业,女朋友学艺术。两人回国工作一段时间后来到北京做了北漂。他加入了一个国际学校的动漫培训机构,负责教授孩子们创作动漫作品。女朋友一直没找到合适工作,就在一家瑜伽工作室打工,做瑜伽老师。“我们虽然收入都不太高,但没孩子也没养宠物,所以没太大负担。我俩很一致的想法就是趁着年轻多去看一些想看的地方,多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他的眼神里开始闪动着炽烈而热切的光芒。
“我们其实是把两件喜欢的事情合在一起来做了。”他随后如同打开了一部投影仪,开始播放精彩的生活纪录片片段。谢天意和女友经常去西部偏远地区支教,同时也在支教期间进行一些短途旅行。新疆阿勒泰、库车、塔城,青海玉树,甘肃定西,贵州黔东南,云南麻栗坡,西藏墨脱……他每年至少两次去这些地方支教,业余时间他喜欢攀岩、蹦极、沙漠穿越。“我所见过最美的星空是阿勒泰夜晚的星空,你好像跟它零距离,又仿佛整个身心可以融入进去。我在若羌那儿走近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真正体验到大漠孤烟的宏阔,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唯有慨叹。我自驾到唐古拉山口,遇见过一只奄奄一息的孤狼,我用随身带的火腿肠喂了它一下,它有了力气就一直远远地尾随着我的车,直到我驶离山口。”他的描述让我心驰神往,我也跟随他的描述走入那些美轮美奂的奇妙幻境。
“其实,风景终归是风景,还不是最美好的记忆。我最开心的是去支教的经历。”他嘴角上扬,酒窝里漾起浅浅的笑意,又和我干了一杯。“每一个地方的孩子都是最可爱的。他们都是那么善良、天真、淳朴,他们的眼神像博斯腾湖水和阿勒泰的星空一样纯净,对未来充满着想象和憧憬。”他微笑着,眼神却凝住了,沉浸在对往事无边的回忆里。他去支教时主要教授美术和体育,他的女朋友负责教英语。他到了一些偏远贫穷的地区后,就因陋就简地利用当地有限的条件带领孩子们进行体育运动和锻炼,如登山、游泳或越野跑。他不时会打开他的手机相册,让我欣赏他们走过的那些山山水水以及在每个地方支教时和孩子们的合影。他俩和孩子们的笑容如同绽放的花朵,温暖而灿烂,每一帧画面都具有瞬间而永恒的冲击力,让我想起《一个都不能少》里的那一幕幕场景。“你们去这些偏远落后的地方,不感到孤独、危险吗?”我问了一个很庸俗的问题。“那还真没有,我到了那些地方,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觉得无比踏实和亲切,这是很幸福的人生体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这个神奇小子,我真是由衷佩服他。他虽然比我年轻很多,但去过的地方、经历的事情可比我多多了,他人生阅历的宽度远胜于我。
我们从此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住楼上楼下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串起门来十分方便。他住的902高了四层,视野好很多,窗外俯瞰的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林地公园,入目都是盈盈的绿意。关键是阳光充足很多,夏日傍晚跟他坐在阳台上对饮,夕阳的光柔柔暖暖地映射进来,人的脸也变得红亮亮。窗台上那一株肥墩墩绿油油的多肉似乎在向我招手,让我忽地联想起他在沙漠里的时光。“这棵植物不是你从塔克拉玛干带回来的吧?”我半开玩笑地问道。“当然不是,这是我在楼下捡的,有人弃养,被我收了。不过,它的生命力真的很顽强。我们有一次去青海支教,没想到去了那么久,三个月后回来它居然还活着。”他这么一说,让我对这株多肉植物肃然起敬。“人也一样,无论经历多少的挫磨,也应该像它一样坚强才好。”我若有所思地说。
一晃一个学期过去,女儿在参加动漫绘画课程的同时,也回归了学校课堂,重新萌发了学习的动力,这个巨大的转变让我们全家人喜出望外。正当我们为孩子的积极变化开心不已的时候,却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一天,女儿回来怏怏不乐地说:“谢老师说明天这一套课程就全教完了,他要休假一段时间。他到边远地区去支教几个月。”女儿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遗憾和伤感。我说:“你不要难过,谢老师还要回来的。你也可以好好用心地画一幅作品,等他回来的时候送给他。”
又过了两天,我去敲902的门,却没有回应,拨通他的电话,我说:“听说你要去支教,晚上聚一聚吧,给你饯个行。”他的回复声音断断续续,可能信号不太好。“谢谢大哥,我和女朋友已经到四川大凉山了,在这儿支教两个月就回去,咱们回头再好好聚哈。”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轻松愉悦,我想象着电话的那头他的嘴角一定挂着那样的浅笑和坚毅。然而,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阴晴难料,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谢天意和女朋友遇难的噩耗是女儿告诉我的。那天女儿回到家,一见到我就泪流满面。她抽泣着说,谢老师不在了。他和女朋友在大凉山送一个孩子去县医院急救,两人在回村的路上遇到了泥石流……女儿还没说完,我已如雷劈一样,大脑一片昏黑。
几个月之后,我在楼下地产中介的广告栏里看到贴着902出租的广告,就急匆匆地找到中介,想去看902的房子。中介很热情,说现在就可以去。踏进那扇熟悉的房门,房间里的一切已荡然无存。我走到阳台窗前,楼下的树林草地已是一片浓烈的秋色。这是我和他在夏日傍晚常常对酌的角落,开怀畅饮长谈的欢声笑语仿佛回荡在耳边。物是人非,人去楼空,无尽的悲伤涌上心头。窗台的一角,猛然发现那株孤零零的多肉植物还固守在那里,只不过良久无人照护,已经萎蔫了许多。中介看我待了许久,却不说话,忽然凑过来,颇带好意地悄声说:“先生,我跟你说实话,这个房子的租客已经没了,您要是真心租,我得先告诉您这实情哈,免得您说我不厚道。”我没回答他,目光却始终落在那棵已萎靡不振的多肉植物上。“我能把这个带走吗?”我问他。他犹疑地看了我一眼,说:“这是之前的租客留下的,您不嫌弃吗?”“我不嫌弃,我是他大哥,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一件东西。”我喃喃地说道。秋阳的煦光静静地照射过来,一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多肉干瘪的叶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