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江日报记者蒋太旭
清晨6时,61岁的胡清生坐在芭蕉树下轻抿菊花茶。远处晨雾中的田野若隐若现,他闭眼细听叶片上露珠滴落的声音:“在城里住了半辈子,从不知寂静如此动人。”
300米外,3条狗撒欢奔过田埂,惊飞一群麻雀。主人刘生武顺手摘下自种黄瓜,衣角一擦便啃起来。3年前,这个连黄瓜生长周期都说不清的城里人,如今被村民亲昵唤作“狗爸爸”。
这里是武汉市江夏区金水办事处武当村——2010年为支持南水北调工程,十堰市武当山特区387户村民迁至此地形成的移民新村。2021年,随着城镇化进程加快,武当村推出闲置农房盘活计划:将百余套因村民迁居城镇和外出打工而空置的农宅,以每年5000元租金、10年起租的长期合约形式,面向城市居民开放租赁。如今,158户家庭、356位成员组成的“新村民”与原住移民携手并肩,共同演绎着一场社区融合的温暖乐章。
■ 给菜地浇浇水也是一种疗愈
在一栋挂着“木瑾”木牌的小院里,“80后”潘奕正给一株迷迭香浇水。这个曾经的设计公司老板,如今把80%的时间都花在这个租来的农家小院里。
“看这个,”她轻轻抚摸着迷迭香的叶片,“刚移栽时它只有10厘米高,现在都快1米了。它和我一样,在这里获得了新生。”3年前,严重的焦虑、抑郁让潘奕几乎崩溃。偶然听说武当村的环境后,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租下这处院子。
“第一天晚上,我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竟然一觉睡到天亮,多年来的第一次。”潘奕回忆道。现在,她的院子里种着10多种草药。
“抑郁不是矫情,是身体在罢工。”潘奕在村里发现武当山移民带来的八段锦功法,现在每天带着朋友练习。她的手机里存着许多对比照片:刚来时面色憔悴的都市人,在采摘、锻炼、发呆数月后,眼神重新变得明亮。
这种变化催生了她的“疗愈经济”。她租下的第二处农舍仍以一味中药“京墨”命名。这里,很快成了城里朋友的“疗愈驿站”。
潘奕常坐在院子里接待新访客。当城里来的年轻人诉说职场困惑时,路过的移民老人会突然幽默地插话:“丫头,去给我的菜地浇浇水吧,浇完保准你想得开。”这种奇妙的城乡对话,已成为武当村特有的疗愈方式。
■ 在乡下,狗成了纽带
3年前因在城里养犬受限,刘生武带着3条狗“移民”武当村。初到村里的情景让他至今难忘:狗儿们在麦田里撒欢打滚,金黄的麦浪映着它们欢快的身影。“那一刻,我就知道,来对了。”
他在村里租下两套连体农院,400平方米的院子里,一半挖成鱼塘养锦鲤,一半改造成盆景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可移动的露天电影院——一块白幕布、一台投影仪,每周末都会吸引全村孩子前来,边看电影边逗狗。
“白露会握手,Lucky会装死,八千能帮小朋友捡风筝。”说起爱犬的技能,刘生武如数家珍。变化悄然发生,曾经被投诉的“麻烦精”,如今成了村宠——老人偷偷喂肉骨头,孩子为它们画肖像。今年端午节的村民巡游中,佩戴艾草香囊的八千、白露和Lucky更成了“特邀嘉宾”。
刘生武笑称自己是“半路出家的农民”。他跟村民学种菜,最初连黄瓜架都搭不好,如今已能独立完成从育苗到采收的全过程。他自种辣椒制成“剁椒”,贴上“狗爸爸私房菜”标签,成为朋友们争先索要的伴手礼。
黄昏时分,刘生武的露天电影院又支起来了。孩子们操着爷爷教的十堰方言逗狗,城里来的游客举起相机,画面是狗、麦田与笑颜的奇妙组合。
“在乡下,狗成了纽带。”刘生武抚摸着八千的脑袋说。如今村里人几乎忘了他的本名,都叫他“狗爸爸”。而这个称呼背后,是一个关于包容与融合的故事。
■ 艺术星火点亮村庄未来
每周三下午,武汉工程科技学院的沈祥胜教授都会在村里的活动室支起画架。今天,他正在为7岁的武当村移民后代小毛豆画像。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画纸上,沈教授手中的画笔轻轻勾勒,小毛豆那双灵动的眼睛渐渐跃然纸上。
沈祥胜是第一个住进武当村的“城里人”。3年前,他带着一个朴素的心愿来到这里——为武当村留史,用水彩记录下这片土地上的人和故事。他计划画100幅武当村人的肖像,用画笔定格这个因南水北调工程而迁徙的村庄的集体记忆。
画室里挂着已完成的23位村民的肖像:老张布满皱纹的笑脸、村医小徐问诊时的专注神情、张大姐讲述移民故事时湿润的眼眶。
“这些面孔背后是一个时代的记忆,我想用画笔记录下这段特殊的移民史。”让沈祥胜没想到的是,艺术的力量悄然改变了这个村庄。村里现在有7个孩子跟着他学画画,最用功的小毛豆每次都准时到画室报到,小小的身影总是趴在画板前,一笔一画认真临摹。这个以前害羞的娃儿,现在画起画来有模有样。
沈祥胜的艺术实践远不止于画室。他带领学生深入武当村,将表演专业与当地龙虾节结合,组织师生参与节庆演出;通过结对共建激活基层组织活力,运用景观设计焕新乡村颜值,以专业服务助力乡村振兴。这些努力不仅提升了村庄的知名度,还促成了“校村合作基地”的建立,系统推进乡村建设。
■ 城乡融合新生态充满人情味
“新村民”的到来,正在催生滚雪球效应般的融合态势。
胡清生的老同事尝过他种的黄瓜后,非要买几十斤回去。现在,胡清生每周帮朋友代购村里的新米、菜籽油和野生鳝鱼,被戏称为“老胡优选”,去年帮卖当地武当黄酒就为村民带来可观收入。
退休法官李芳,在小院门口挂上“闲居”木牌,放下写判决书的思维定式,重新学习犁地拔草这些最质朴的农事。在这里,她体会到了另一种辛苦:“不再是伏案写作的思想劳作,而是实实在在的耕耘收获,让我对‘粒粒皆辛苦’有了更深的感悟。”
大学教师王末英一眼相中了带后院的农居,在这里实现了儿时的花园梦。她手机相册记录着变迁:2021年的荒芜院角,2022年的初具规模;2023年的花墙盛景。最近她正与村委会商量,要把花卉种植技术教给村民:“将来武当村不仅能卖莲藕、鳝鱼,还能卖鲜花花束。”
村支书徐美均详细盘点了新村民带来的经济效应:首先,新村民翻修房屋的需求直接带动本地村民组建起专业装修队伍;其次,他们对农产品的持续采购激活了庭院经济模式;与此同时,持续涌入的游客使得农家乐经营不断升温。村里正计划建设土特产集市,打通“城乡供销通道”。
文化融合同样令人惊喜。广场舞队由新老“村民”共同组成,读书会里城乡思想碰撞,“混搭”乐队演出吸引全村人围观。沈祥胜教授的艺术课让移民孩子获奖,潘奕的“疗愈小院”助都市人重拾勇气,刘生武的露天电影院成为孩子们的期待。
“我们村最宝贵的就是这种特别的‘人情味’。”徐美均说,新村民带来的资源、理念和技术,与乡村的民风、环境结合,催生了新经济形态和文化活动。
夜幕降临,武当村的灯火次第亮起。亮灯的窗户背后,城里人体验乡村宁静,移民分享城市便利。这场始于南水北调工程的迁徙,如今正在书写着城乡融合的新故事——不是谁融入谁,而是共同创造一种全新的可能。
◎ “候鸟”缘何栖此枝
是什么让武当村成为158户城市家庭跨越城乡的“锚点”?这些“新村民”从何处来?又为何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片曾为南水北调移民而生的土地?在深入采访后,答案如武当村清晨的薄雾,渐渐清晰,其背后是一幅城乡需求奇妙共振的图景。
· “候鸟”从何处来?
他们并非从天而降。细察这158户“新村民”,其构成与来源清晰可辨,可概分为三类:心灵倦怠的寻求者、空间受限的突围者、文化艺术的播种者。
“80后”设计师潘奕,带着精神与身体的伤痕,亟须一片能自由呼吸、缓慢愈合的土壤。武当村的寂静虫鸣、泥土气息,成了最原始的疗愈处方。
“狗爸爸”刘生武是空间受限的突围者的典型,武当村广袤的田野、宽敞的院落,提供了城市无法企及的空间自由。还有退休法官李芳、大学教师王末英等,则是在退休或闲暇中,渴望寻找城市的生活实践场,实现埋藏心底的花园梦、田园梦。
沈祥胜教授带着记录移民史、用艺术点亮乡村的使命而来。他代表的是知识文化阶层对乡村价值的重新发现与主动介入。他们不仅寻求个人创作空间,更渴望将知识、技能、审美反哺乡村,在互动中实现价值。
· 武当枝头缘何俏?
武当村的吸引力绝非偶然的年租5000元和10年长约。武当村的魔力在于精准击中了城市“候鸟”的深层渴求。
对潘奕们而言,武当村的价值在于其“药性”——纯净的空气、深邃的寂静、蓬勃生长的自然生态、缓慢流淌的农耕节奏。对刘生武,十年长约锁定了低成本使用数百平方米土地和农房的长期权利。这意味着他可以安心为爱犬打造乐园,搭建露天影院,经营盆景园。这种空间自主权和成本稳定性,在近郊民宿化、商业化的浪潮中是“稀缺资源”。
武当村并非高门槛的精英社区或商业化度假区。它提供了一个极其友好、低成本的入口。村民对新来者“狗爸爸”“丫头”的亲昵称呼,老人、孩子与三条狗的自然互动,都证明了这种融入的真实性和低壁垒。这种“被接纳感”和“社区归属感”,是许多商业化乡村项目难以提供的温情内核。
区位与通达的便利性,也是武当村的重要引力。距市区仅1小时车程,使得它成为城市居民可实现的“第二生活空间”,方便兼顾城市工作与乡村生活,周末亲友往来也便捷。
· 为什么是现在?
武当村的故事,远非简单的“城里人下乡”或“民宿经济”。其深刻之处在于揭示了一种基于深层需求互补的城乡双向治愈与共生模式,它无意间精准契合了时代痛点:城市人群对身心健康、空间自由、社区温情和低成本高品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与空心化乡村对人气、活力和多元发展的深切渴望。
十年长约和低廉租金是催化剂,但真正留住人心的,是那片土地本身散发的宁静力量、村民质朴的包容接纳,以及在此之上,新老村民共同创造出的、充满人情味的共生新生态。
这场始于移民安置的迁徙,在时代的浪潮中,意外地书写了城乡融合、彼此治愈的温暖新篇——不是单方面的索取或拯救,而是一场相互需要、共同成长的双向奔赴。
灯火次第亮起的武当村,每一扇窗户背后,都在悄然点亮着这种新生的可能。
(长江日报记者蒋太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