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
长江日报 2025年09月05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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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会雨林茶山

    □ 庄公子江黎

    三月天,阳光热烈,万物萌发。邻居做茶的女生阿宝拉我上茶山,我答应了。 

    车往山里开,山路拐了继续拐,弯了继续弯,无穷无尽。抬头,偶尔能看见一线天,在遥远的上边蓝丝丝。侧边的垂直山坡与万丈悬崖,一上一下两处巨大绵延的危险。阿宝车技好,风驰电掣,人车合一,拐360道弯都丝滑无比——我晕,但好风景不许人晕。 

    进到深山,大树小树绿得发黑发狠,地底下的精华全部上升为春天了。春天太大太厚了,兴旺得让人吃惊,最后止语。红色的夕阳善勾勒,是绝顶高手,空中千叶如眼,上下金碧山水!

    “吱溜花”冒着香气,一树又一树。老白花是三岁的小可爱,一路又一路。他们说,“吱溜花”是板栗花,这花和果各香各的味,各入各的锅,各有千秋。老白花家族盛大,冒出丛林,覆盖山坡,妩媚有力。不叫白花,叫老白花,亲切。就像你叫老姐、老哥、老公、老咪涛…… 

    阿宝说,探春茶的所有动作概括起来就是赶饭、吃饭、喝茶。 

    三个半小时后,抵达山巅,麻栗树大寨子。晚霞那么红,总算赶到饭了!开了一万里吧,前面就是山的头顶,地球的边缘了。 

    地势起伏,寨子随山而落,于拐弯、逼仄、崖下之处总添幽境。空中一闻,好有钱啊,干巴香和茶香在打擂台。阿宝和她的甲方,一个村长,热情地打招呼,根本不像一年才见一次的样子。村长是很年轻的彝族青年,黑瘦帅,热络而又腼腆。

    吃完饭,山色完全黑下来,天已经红得离谱,趋近癫狂。远处的蛤蟆以为夜深了叫得欢。月亮浮着——金色的,看起来也好有钱的样子。古典的茶叶,前卫的黄昏。 

    开始炒茶了。大斜锅大得过瘾,斜得有姿态,锅面黑圆,空腹而卧,嗷嗷待哺!于是鲜叶倒进来,热力吱吱吱。翻、抖、抛、筛、按,臂力了得;嫩绿、深绿、老绿、褐绿,茶叶能抓成团时便出锅。阿宝炒了一锅,大汗淋漓。我在一旁,感觉又热又香。 

    摊凉,揉捻,大簸箕承香,小机器压香,各有各的香命。 

    喝了一点稀有的生茶,脑子撒丫子清醒。凌晨一点一刻鸡扯着嗓子叫了,咯咯咯此起彼伏,它们不会以为天亮了吧。我无眠可睡,无事可干,就专心听鸡鸣狗吠。如此卖力,果然把天叫亮了。满窗的雀子声被对比得尤其温柔。 

    蛤蟆、走地鸡、野鸭、大鹅、蝴蝶、壁虎、蜥蜴,红霞、白云、山风、小孩、我……全都在兴奋。一点点新出的冒着火气的茶,让整个生态都疯了,癫啊,真癫。 

    一大早出来寻找半夜鸡叫的罪魁祸首,一眼就看到一身硕果的桃树下,绑着一只雄赳赳的野鸡,那熟悉的叫声无缝衔接午夜的爆鸣。见我过来,野鸡一动不动,还侧着头拿圆眼睛瞪我,当真是见过世面了——我肯定打不过它。 

    村长一家早已进山劳作,厨房收拾得空旷干净。古老的作息真让我这个现代人羡慕。吃过鸡肉米粉,喝过春茶,阿宝带我去看她圈起来的一片茶地。 

    茶地都在坡上,或大角度或小角度地倾斜一下,绝不长在平地上。地上的落叶绵软舒适,适合脚、野猪、兔子、蘑菇一起来蹦跶。 

    阿宝奔向了一棵老菩提,靠着、抱着、倚着……各种姿势和菩提树相亲相爱。古木参天,负氧离子抱团聚集,吸不够根本吸不够。阿宝查看了芽叶,估摸了一下生长周期,最近气温偏低,还需二十多天,春茶才能长出来,莫急、莫急。今年的春天,冷冷暖暖,注定会是加长版。

    四月倒春寒,在山里倒得尤为彻底,再倒一下,春尾就和冬尾缠得不可开交了,夏头懵懵地缩回花里。花闭,叶落,西瓜需要羽绒服。 

    一大早,阿宝就出了个好主意,要我站在皮卡车的拖箱里,体验一把敞篷车的快感。穿着厚黑风衣的她说,可爽了! 

    我的白衬衣薄如蝉翼。垂落的枝丫花木可避,凹凸的地面震荡可控,被寒风包围的狗束手就擒。 

    哈哈哈哈,快了吗? 

    快乐呀!多好啊。 

    还有多远? 

    马上就到。 

    这是一匹开辟道路的野马,坐在马上总能到的。 

    我被风腌得毫无人味了,全身都是高大乔木的味道。木木的,不想动。 

    终于到了。茶地躲在悬崖下,大树小树都长得老气横秋。地上的枯木长满白色的黑头草,星星点点,像身披蕾丝,年轻极了。茶树们也觉得冷,不怎么抽芽。各种声音叫得欢,还好,鸟们虫们厉害,没有叫出抖音与颤音,算是给春天一点面子了。 

    植物金毛狗吓到我了,摸上去真的就如摸狗,光滑,似有动物的命在。就像我,现在摸自己,就有植物的灵魂。 

    蕨类植物呈现出森林的太平,太古、太大、太离人。长成这样,看着就味道好。最挑剔的植物才能成就仙体。 

    我像闯进来的异乡人,彝族小伙在前面憋着乐呵。 

    悬崖的剖面,植物的根茎绞成一团,穿针织网似的打群架。落叶带着云雾的能量与大地紧贴,倒春寒会迅速抽走它们最后的气息。地底的战争是冷兵器的,近身相搏。不像高处,冷风会来劝架。 

    落叶带着天空的能量让自己与大地紧贴,倒春寒会迅速抽走它们最后的气息,直到它们成为大地。所以,地下有云有雾,蕨类植物一定知道。 

    下午,我抱了个八个月的彝族娃娃取暖,可爱的火种抵抗寒风,植物人终于缓过来了。暂时不抱树了。 

    赶了四天饭与茶,和热带雨林还不是很熟,回头一看,茶是茶,我是我。 

    易武古镇挺繁华的。放眼一看,人们来来往往,楼房红红绿绿,有什么流动的东西却是扁扁的。 

    气温回升,热。热带雨林总算醒了过来。勤劳的春天终于毫无顾忌地回来了,我感到热带雨林突然一紧,那是春茶在铆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