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炜 艺术评论家,著有《孤独之间》。
□ 李炜
这世上有两种肖像画家。第一种兢兢业业,脚踏实地。他们完成一份工作便开始下一份。这样的艺术家在世时往往名利双收,死后却迅速被遗忘——无论他们的技艺有多高超。
第二种肖像画家则没那么勤勉,甚至毫不敬业。但他们投入了大量与工作无关的东西:自己的个性。凭着一身魄力,他们吸引了不仅坐在自己画架前的模特,还有百年后在书籍中遇到他们的读者。
惠斯勒毫无疑问属于第二种。他拥有一种化友为敌的神奇本领,“随时都有可能在朋友的第五根肋骨下捅一刀”。他写了一本《树敌的高雅艺术》,把这书献给“所有年纪轻轻就已抛弃众人友情的罕有人士”。
书里,惠斯勒不但挖苦了自己看不顺眼的艺评家,还摘录了那些人挖苦他的文字,书一上市就卖了个精光。
说句公道话,这其实是惠斯勒小心翼翼打造出的形象。就像腐肉吸引苍蝇,名声也会招来寄生虫;他需要精通“树敌”这门艺术,方能高雅地打发掉像王尔德这种难搞的人物。
一开始,新来的仰慕者王尔德确实挺讨惠斯勒喜欢的。这两人一拍即合,一唱一和。据说,听到惠斯勒说了某句俏皮话后,王尔德喃喃自语道:“真希望是我说了那句话。”惠斯勒顿时喜上眉梢,立即回道:“你会说它的,王尔德。你绝对会的。”
可惜惠斯勒也没能得意太久。喜悦很快让座给厌烦,继而又被愤怒占位。王尔德确实按照画家的建议做了,一次又一次把他的奇思妙想据为己有,甚至逐字逐句地照搬。惠斯勒发现自己带着诙谐口吻的指责丝毫不起作用时,只好在报纸上白纸黑字地告知天下,臭小子剽窃了他的诸多想法。这只迎来王尔德的一阵假笑——然后一个巴掌。“要说我借用惠斯勒先生的艺术观点,”作家在同一家报纸上反驳道,“我听过他表述的唯一一条具有独创性的观点便是:他的才艺超过了那些实际上比他高明不知多少的画家。”
惠斯勒想借用讲座来澄清事实。如果王尔德在美国巡回演讲能百举百捷,他自己上台说岂不是更像模像样?王尔德旅美期间寄回来的信,一封比一封更加自鸣得意:“我亲爱的惠斯勒,他们很‘把我当回事儿’。这岂不是很吓人?换作你会怎么办?”画家机敏地回复道:“人家把你当回事儿,这是不可避免的;你把自己当回事儿,这是无法饶恕的。”
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来探索“不可避免”和“无法饶恕”之间的玄妙空间了。
惠斯勒把自己的伦敦讲座命名为“十点钟”。虽然选的是周五晚上,但观众回到家至少也要凌晨一两点了。如此晚的演讲确实不寻常,惠斯勒想谈谈艺术——什么是,什么不是。
一上台他便穷兵黩武,攻击所有的主流观点。他坚称:艺术,其实与学者、评论家之流津津乐道的那些玩意儿毫无共同之处。“她是优雅思想之神——不败法乱纪,不蛮来生作,却也毫无利益。”这是因为“她只关注自身完美,无意传授他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寻求美的存在”。既然如此,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不会想要“矫正他人的行为”,诸如“虔诚、怜悯、恋情、忠烈”这样的概念和艺术压根儿扯不上关系。
虽然惠斯勒在演讲中也顺便暗讽了当时在场的王尔德,说他不过是个“浅薄的涉猎者”,后者还是听得兴致勃勃。六年后,王尔德会在自己的一篇文章中把画家的论点简化为:“艺术不表达除了自身以外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