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子(乌鲁木齐)
我家楼下拐角处有一家“阿布拉的馕”店。
“阿布拉”是一个打馕男人的名,打馕打出了名气后,便用自己的名字开了好几家馕店。
当街一个大炉膛前,买馕的队伍每天排成一条长龙。在冬天,新疆的漫长白昼只剩下两个时辰——清晨和黄昏,中午和下午全没有了,被寒冷洞穿了。街道肃穆。
黄昏,刚挤下班车的人,一眼瞥见馕店门口排队的人群,白色热气在头顶升腾,炉膛里的熊熊火焰,上蹿中发出“呼呼”声响,形成视觉上生机盎然的画面。
那些排在最前面等热馕出炉的人,一点也不无聊,看伙计们打馕。只见烤馕的伙计,先将燃烧得火红的馕坑洒上水,馕坑上方立刻喷出腾腾热气——温度够了,可以烤馕了!
打馕是个极辛苦的行当,因而,馕店里都是男人打馕。“阿布拉的馕”店里几个维吾尔族小伙子,每天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蓝色工装,都是一副瘦小脏黑的模样。身子由于常年单调的劳作,已有些佝偻,黑瘦的脸像是从没洗干净过。他们分工明确、技艺娴熟。面团在手中几经揉捏,用擀面杖推展成圆形馕饼胚,待成形后,手持一只叫作切克库西的馕戳子,在面饼上均匀地戳满孔状花纹。
据说,这种古老的花纹传承了几千年。可为什么一定要在面饼上戳出小孔孔呢?据说这样打出的馕才会受热均匀、酥香可口。然后,将事先切好剁碎的洋葱与芝麻充分搅拌,均匀地涂抹到馕面上,再扔给另一位打馕的小伙计。只见他快速地将馕饼胚在托盘上调整平整,再在馕胚背面洒上水,下到炭火馕坑里面,将坯饼放进烧得滚烫的馕坑里,还不时地探下身子,朝馕坑口察看。火光映照着他的脸,黑里透着红亮。
我好想替代他,探身向馕炕口,看一看火辣辣的炉火胸膛里,那些成熟的、紧凑的、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馕。它们有如挂满的勋章,一个紧挨另一个,个个金黄、茁壮、膨胀——是快要炸裂的生与欲望。
几分钟后,馕便烤熟了。
打馕伙计用一柄铁钩钩住,猛地一抛,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滚落在台面上,每只冒着热气的馕面上,都有字母样的花饰纹,还撒满了厚厚一层白芝麻。
带着蒸气的麦香、芝麻香搅和一起的咸香味道,轰地一下子扑过来,混合在空气中,合着鼓风机的轰鸣声,还有小伙子们辛勤劳作的声音,在一个又一个飘雪的黄昏,给边城冬天的夜晚平添了一种温情。
真是太馋人了。若是加了班没顾上吃晚饭的人,闻到这股凶猛的、带着能量的食物香气,往往会被熏得口干舌燥。若是咬一口,仿佛咬到了这个夜晚最美味的凛冽空气。
排在队伍后面的一些人等久了,胃抵挡不住,呼啦啦地烧了起来,口水从胃里蹿出,一起涌到嗓子眼——有人受不了了,催促起正在慢吞吞交钱买馕的人:“动作快一点嘛,馕都凉了,不好吃了。”
烤馕的小伙子似乎对这一情景见多了,他微微笑着,故意把手里的铁钩子弄得叮当作响。
馕店打烊的夜晚,我有时从楼上的窗户里,听见楼下馕店里传来小伙子们的歌声,整条街道就只听见这几位维吾尔族小伙子愉快的歌声。
我打开窗,雪像干硬的沙土,从窗外扑进来打我的脸。楼下的道路旁,孤零零的电车站牌,仿佛从茫茫风雪中拔地而起,雪地上印满杂乱的车辙印,仿佛一条素缟飘向远方——水雾、煤烟、霜雪,冬日的暖流,整个夜晚浓稠的睡意,再加上从风雪夜飘来的歌声,有一种将劳动的沉重,化为全身心投入后的轻盈,一种虽普通平凡,却不可摧毁的激情——它壮大了人们生活的胆魄,让我觉得,他们是那样的幸福,那样健壮而不可摧毁——
馕在新疆很常见,考古人员经常随手就能挖出千年前的馕,极为干燥的气候条件使它得以较好保存,仿佛上一秒,它还在馕坑炙烤。
虽然新疆各地做馕的方法和做饼并无太大差别,都是揉面团、揪剂子、盖被子、擀馕胚、戳花儿、蘸料、烤馕,但在新疆人心里,馕就是馕,饼就是饼,它们并不一样。
“我们一天三顿离不了馕,只要有水有面有馕坑,就永远饿不了肚子。”他们这样说。
简单至极的馕,几乎百年来未曾在新疆人的生活中改变过。再硬的馕,只要一泡进水里,就立马松活了。大部分人家里,几乎一日三餐离不开馕。有些馕是昨天的,有些馕是三天前的,有些馕是一周前的,吃一口馕,喝一碗砖茶,还有什么忧愁的事过不去呢?
过去,男人们出远门时,家里的女人必须备好馕,为他送行。婚礼中,新郎和新娘要当众吃蘸了盐的馕,寓意山盟海誓、永不分离、相互忠诚。维吾尔族婴儿出生后两个时辰,要吃一丁点馕当开口饭;婴儿出生40天时,家人要做40个馕分给40个孩子,让孩子们为新生儿祝福。维吾尔族提亲、接亲,男方要带着5个大馕,这个习俗一直延续至今。
馕这种普通的食物,让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在南疆生活时的情景。
我家住了好些年平房,各族居民多处于杂居和混居状态,相处和睦。那时的我,很羡慕在自家院子或院外垒砌馕坑的维吾尔族人,因为他们随时可以生火烤制馕。不过,这些馕坑,多是一些住家户合用的。
汉族人也爱吃馕,没有馕坑怎么办?那就找一个时间,跟几个邻里主妇带上自家的面粉、清油、盐和葱,一起相约到某户维吾尔族人家打馕。打馕那天,主妇们带着孩子,头顶上顶着、胳膊腕上拎着打馕所需的食材,三五成群地向有馕炕的人家走去。
早些年,南疆植被稀少,人们舍不得用柴火做饭取暖,就把牛粪、马粪蛋子、驴粪蛋子捡回家,晒干后可用。烤馕,用的也是牛粪马粪蛋子。烤制的馕吃起来有一股青草气息。只是这样的火不持久,烤制一坑十几个馕后,火就灭了。然后再继续烧火,接着烤馕。感觉这一天的时间格外漫长。馕炕的土台子旁,终日围绕着一些妇女。她们吃馕、喝砖茶、说闲话。毫无意义而又生机盎然——斜射的光,从正午的白炽,变成黄昏的红晕。路旁的白杨树,在馕坑的土台子留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的栅栏,不远处的渠水、沙枣树、土坯房,安静的尘土混合了气味的空气,还有热馕的麦香——那发酵了一般盛开的绿洲之气。
有人为此写过这样的细节:一群维吾尔族老太太围坐在馕坑发白的土台上,表情和交谈带着某种神秘色彩,好像她们不在烤馕,而是在为叫“馕坑”的妇女接生。如果你站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趣,她们会很高兴地给你递一块热馕,如果你说“亚可西”好吃,她们会很高兴。可能还会让你脱鞋上炕,和她们一起吃馕,你吃个馕边边,她吃个馕心心。
刚打出来的热馕有些烫,但不是那种锋利的烫,这种烫温和而妥帖,表皮烤得焦脆金黄,合着麦香、葱香一下子捕获了我的心,那我毫不犹豫,撕下一块就往嘴里送,满足感一下子充满了全身。每一个空虚饥饿的细胞瞬间获得了某种浮力,身体立刻变轻了。
那个年代的馕,用料简单,就是面粉、葱还有盐。但是吃到嘴里就是可口。
如今,因加入的材料和制作过程不同,馕的口味已多到眼花缭乱:甜馕、油馕、肉馕、芝麻馕、玫瑰馕、奶子馕、辣椒馕、巴旦木馕、酥皮馕、葡萄干馕、薄荷馕、坚果馕等。
我最喜欢吃的是辣椒丝馕。将辣椒炸熟,做成辣椒酱,涂在馕上,又辣又甜,且香味绵长的辣椒配上刚出炉的热馕,攒劲极了。
馕除了口味不同,大小也各异。最小的馕称作“托喀西”馕,一个人吃毫无负担;最大的馕叫“艾曼克”,是库车所独有的。
库车的馕有多大?买过一次后就知道。
这种直径近一米“艾曼克”馕,被馕店的店主从柜面上推过来,人们伸开双手迎接它的瞬间,都会被眼前这个色泽金黄、大如车轮的东西所震慑,感觉它根本不需要入口,就有了一种饱腹感。
那尺寸啊,就像是超出了人眼的容纳范围,轻松占据了视线,离得再远也会成为目光的焦点。当有人举着它向你迎面而来,眼前除了馕,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