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集·

一把柳叶刀,拿起是神仙,放下皆凡人

长江日报 2024年07月23日

    摘自王兴《怪医笔记》前言。王兴,科普作家+好医生,著有《病人家属,请来一下》《癌症病人怎么吃》《医生,你在想什么》。

    □ 王兴

    一位我很喜欢的老师说过,在中国,只有平衡好人性和科学,才有资格成为一名伟大的医生。

    我曾经对这句话嗤之以鼻,觉得医学明明是科学,非黑即白,分毫不差,事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和医生自己是怎样的人、处于怎样的状态和心情不应该有关系。

    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我发现,是当时的自己肤浅了。

    手术顺利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外科神手,天赋异禀,若自己不干外科将是业界的巨大损失。

    术中出血、术后并发症等意外发生的时候,我会陷入一种非常自责的情绪,反复思考自己操作不当的地方;看着病人血色素降低,反复发烧,我又觉得是自己的粗心、傲慢,导致病人这样痛苦;如果换一个更加优秀的医生来做,病人可能就会顺利地出院,与家人团聚。

    再上手术时,我就会犹豫,甚至很多次想给病人道歉,即便可能引起更大的医患矛盾。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这两种状态都是真实的。因此,我也反复问过自己,究竟想要成为一名怎样的医生?

    有的医生,更多时候眼里只有技术。有的医生,眼里看到的是人。

    记得有位做近视手术的老师,是医院出了名的“恶霸”,走在路上跟什么人都不打招呼,经常在手术室里大呼小叫,医生、护士没有一个喜欢他,而他的患者是全院眼科最多的。

    有一次,我在走廊里听到两个患者聊天。其中一个说,听说这个大夫脾气特别不好,但是技术好;我不管那么多,只要给我做得稳稳当当的,他骂死我我也高兴啊,要是碰上那种表面特别客气但是技术不行的,才惨呢。

    没毛病,技术应当是医学的根本,可有些患者好像不这么认为。

    我在普外科轮转的时候,是人见人爱的抢救小能手,老大夫和护士都十分信任我,我也自诩是名“有技术”的医生。

    有一天,我查房之后一个患者叫住了我,很抱歉地和我说,想换一名主管大夫,把我换成一个刚进入临床的小姑娘。

    她看出我的诧异,便解释说,曾经看到我全力抢救一名和她一样的晚期肝癌患者,让那位患者多活了几个月。但是她一点都不想重复那个患者的最后一段路,她想让这个刚进入临床的小姑娘负责自己。

    我说:“可那个小姑娘还不太懂临床呀。”

    她笑着说:“没关系,我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能缓解症状,少一点痛苦就很好。我特别喜欢那个爱笑的小姑娘,她和我聊上几句话,开几句玩笑,我就会暂时忘记自己还是个病人。”

    可见,关怀同样是医学的根本。

    其实,更多的医生介于这两种之间。他们平凡而真实,他们既希望用技术拯救患者,又希望感受到来自患者的信任。

    随着成长,医生的眼里除了技术和人,开始出现利益。

    “利益”这两个字是最伤害医学本源的字眼,但却是人立足于社会的根本。作为一名医生,他也需要满足基本的生存;他可能为人父母、子女、丈夫或妻子……也可能正面临家庭的剧变,和其他人一样需要钱,那么他又该如何选择?

    技术、人、利益,在不同的医生眼里,有不同的占比;在同一个医生眼里,会因为面对的病人不同,占比发生变化。在同样的医疗技术和医疗指南的大前提下,医生和患者之间可能会产生很多种结局,正是因为这一切的科学,都建立在人性的基础之上。

    没错,这就是医生,医学也是由人构成的职业。短短一把柳叶刀,拿起是神仙,放下皆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