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文娟
我没有体验过阿拉尔的春天,也没有经历过阿拉尔的夏季,但见识了初秋的阿拉尔。
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是人生初级阶段对新疆的理解,到了阿拉尔,感受更为真切。一早一晚,短款羽绒服纽扣还得扣严实,中午时分,穿衬衣都嫌热。白天显得格外漫长,中午街上行人稀少,烈日当头,不戴帽子,连眼睛都睁不开,如果不午休,简直对不起自己。为了珍惜在阿拉尔的每一分钟,一天中午,沿着塔里木河滨河路信步走去,想看看王震将军的塑像,到上海知青纪念林参观,大约一个小时,脸上灼热,傍晚照了镜子,明显黑红了许多。
住的酒店离塔里木河200米左右,200多元一天,含早餐,设施干净。用床头的座机给服务台打电话,请送一双拖鞋,几分钟以后,电话铃响,语音提示物品到了,请开门。打开房门,并无服务员,低头一看,原来是齐腰高的机器人,机器人头盔位置有两个键,一个开门键,一个关门键。按了开门键,亮堂堂的空间里,真有一双拖鞋。惊喜地取出,道了声谢谢,竟然得到客气的回应,再见。
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塔里木河畔,服务如此高端,感觉有些虚幻。
傍晚沿着滨河路信步而行,路是平行的三条。最里面一条是车道,中间一条是塑胶跑道,红色、蓝色颜色鲜明。最外侧一条,也就是河堤位置,是砂砾水泥路面,红色箭头标注有自行车道、人行道,路边有长条靠椅,椅子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人,有闲聊的,有依偎在一起的,有独自一人看手机听音乐的。星星稀少,却还明亮,风过时,凉爽中裹挟着冷意。我在想,70多年以前,这里的河道肯定漫流,第一代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人和后来的建设者们,疏通河道,筑起大堤,栽种红柳和胡杨,这一段的塔里木河道才得以驯服,盐碱地变成了高产棉田。
走着走着,天就暗了,人更稀少,我在一个广告标志前停下,不清楚这标志是用什么材质做的胡杨和芦苇,非常逼真,胡杨只是树干部分,曲线形,有树杈和纹路。芦苇仿佛在风中的样子,从塔里木河上游方向,向下游方向倾斜着身子,秸秆和穗絮,都是弯弯的倾斜样子。胡杨在上游方向,芦苇在下游方向,胡杨的枝杈伸向下游方向,如同帆船。头顶恰好有一盏路灯,将胡杨和芦苇映照得真假难辨,胡杨树干上,顺着枝干的曲线,从上而下,写着绿色的字:塔河秋水长,长不过我对你的思念。
200米开外,不锈钢柱子上横架着蓝底白字的牌子:这里是中国最长的内陆河塔里木河。
我想拍照留念,观察了一下行人,请与我擦肩而过的两位姑娘帮忙,想必是塔里木大学的学生吧,两人一左一右,开启灯光模式,举起手机为我照明。广告牌的后方夜色中,就是塔里木河大桥,灯光明亮,摇曳生辉。
胡杨芦苇、广告牌、长长的跨河大桥,高处的月亮和不多的星星,微风习习下的塔河蒿草,缓缓流淌的河水,这河水,从天山冰雪融化而来,这条河,叫塔里木河。我曾经多次在长江、黄河、珠江、黑龙江畔畅游,第一次在塔里木河畔行走,我为自己能行走天下,感到无比幸福。
这样的夜色,这条滨河路,走过多少人,多少胸怀理想、燃烧青春的生命。一定有爱情,有思念,有望断天涯路。有人对我说,阿拉尔没有通火车、飞机之前,从阿拉尔回内地,先乘一天汽车到阿克苏,从阿克苏乘三天汽车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搭乘火车,三四天以后,才能到山东、上海等地。
走在塔河岸边,听着塔河流水,蒿草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不忍离去。塔河大桥桥头,有成片的林地,那里就是上海知青纪念林,旁边有王震将军塑像,借着手机灯光拜谒完以后,凉风吹拂,夜色寂寥。赶快站在公路旁打出租车,车辆稀少,就启动网络打车功能,还是没有接单信息。
正在我伸长脖子辨别方向,打算是否徒步走回酒店时,一辆黑色小汽车在我身边戛然停下,司机是一位穿便装的平头小伙子,大约三十多岁,我好奇地歪着脖子去看,他摇下车窗,说一声,上车吧。
我愣了一下,仔细观察,担心遇到不测,毕竟黑灯瞎火,没有什么比人身安全更重要。副驾车门上有“消防”字样,前面的挡风玻璃内侧,交叉立着两面小小的五星红旗,车灯将五星红旗渲染得火红,炉膛的火苗一样,非常温暖。好似远洋渡轮归港,看见了久别的灯塔一般,我心里无比踏实和感动。
我立即上车,与小伙子交流才得知,他们单位随时都有巡逻的人,我打车的位置比较偏僻,很难打上车,就顺便送我。
自从知道张仲瀚是“我们兵团的父亲”,我时刻关注他的信息。
清晨下楼,准备锻炼,当然是沿滨河路的塔里木河畔慢跑,一眼就看见一尊半身雕塑,从我的视角,只能看见侧面,不用猜,就知道是张仲瀚。多日里,无论从照片、影像、文字,已经熟悉了他的风度和长相。
踩着结霜的青草,走到近旁,果然是他,中山装,一缕卷发耷拉在额头上,右手臂弯搭着一件上衣,手中握着一卷书。看完基座上的文字介绍,为他的年岁叹息,1915—1980。
扬手摘下一枚毛桃,低头采了一朵金黄的太阳花,一朵叫不上名字的紫花,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放到张仲瀚手腕与书卷形成的夹角处,在他身边慢慢走过,走了一圈,依依离开。第二天再去看他,胸前的花朵不见了踪影,大概是被夜晚的风吹跑了,十米开外的玫瑰园里,花朵大都凋零,摘下一朵最艳的,敬献给他。三鞠躬,算是告别。
心中非常明确,阿拉尔实在太遥远,这次能够到来,也是拐着弯争取来的,今生今世,很难再涉足此地。尽管从这里向南,有大片胡杨林,有进入沙海的沙漠之门,有通往民丰的沙漠公路,人生漫长也不漫长,世界上的美景处处皆是,能留住牵绊和感动的,并不多。阿拉尔,张仲瀚,塔里木河,生命历程中的涟漪,默默祈福,珍藏心中。
和长途司机约好,次日上午9时来酒店接我,到120公里之外的阿克苏。司机最先接上我,过塔里木河大桥,到河对面的一个小区接一位女孩,女孩一边打电话,一边上了车。听她和电话那头的人说,奶奶在老家重庆生病了,需要回家看望,一会到阿克苏机场,乘飞机到重庆。电话挂断以后,车又返回塔里木河大桥,到塔里木大学接一位男生,男生上车以后,女孩忽然惊叫一声,哎呀,忘记带身份证了,家门钥匙也忘了带。我笑一笑,心想这么年轻的姑娘,犯这种低级错误也不为过,同时想,又可以游览一次塔里木河了。司机也不生气,第三次过塔河大桥,到女孩弟弟的小学门口,拿了弟弟的钥匙,回家开门取了身份证。这还没完,又开回塔河大桥,到一个单位门口,接上一位来阿拉尔洽谈业务的小伙子,四个人,终于凑齐,车向阿克苏方向开去。
在阿拉尔郊区,一个场景再次吸引了我的目光,真的是一米之隔,一边是绿油油的庄稼地,一边是沙海。这种场景在两个多小时的行程中,多次出现。阿拉尔与阿克苏两个城市交界处的梭梭林、红柳林边,出现了长长的白色高坎,那就是盐碱,条田被水洗过之后,堆积到路边的盐碱。
如此磅礴的盐碱,经过了多少年的清洗,多少人的辛勤付出,戈壁荒滩盐碱地,才变成了广袤丰收的良田。
这样的景象,就发生在当代,王震、林则徐、玄奘、张骞,或许也见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