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 刘洪波
“地理大发现”作为一场持续近两百年的探险活动,是空间的大发现,也是时间的大发现。
空间的大发现,好理解,地理大发现发现了地球表面被海洋包围的众多陆地,实证了“地球是圆的”,从而为殖民、贸易和宗教乃至疾病传播打开了新的空间,世界史从此成为全球史。
时间的大发现,一般不容易想到。它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随着地理大发现而来的,博物学、自然史、生物分类开始兴盛起来,创世纪所宣称地球史、生物史显得过于短暂,无法有效组织起对自然知识的解释。
另一方面,地理大发现不只发现了新的陆地和动植物,还发现了各种新的种族、民族、文化、社会形态,这些同一时间断面上呈现出来的差异,既使人惊异于人类生活的丰富性,也让人产生“恍如隔世”的感觉。
欧洲历史上有过“蛮族入侵”,但即使“蛮族”也只是文化的差异,而不存在“他们是不是人”的问题,其生活样式和社会形态差异也没有大到难以理解的程度。新发现的“土著”很不相同,以发现者的眼光来看,那些“土著”无论在生物特征上,还是生活环境、生活样式和社会形态上,即使不是“非人的”,至少也是原始的,与发现者的世界存在着时间落差。
地理大发现后,启蒙运动、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的浪潮扑面而来,进步主义、进化论等思想更加强化了进步与蒙昧、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后的观念,这些对立性的观念,既成为一种解释框架,也为传教活动、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提供了合理性。拥有现代文明的一方,对不现代的一方进行征服、掠夺、杀戮,似乎都属于“强迫将其纳入现代世界、文明世界、进步世界”,显得合情合理,因为征服、掠夺不过是将落后者的社会时间从古代调整到现代,拒绝被调整则意味着无权生存,这就是所谓“强权即公理”。
“强迫现代化”的虚伪性,在于它并不以被纳入者自身实现现代化为目的,而是以其被纳入“世界体系”为目的,而在这一体系中先进者与落后者的角色已经固定,黑人要到美洲去摘棉花、华工要到那里修铁路,最高身份就是充当买办。脱离这样的地位,是体系所不允许的。
这种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不仅武装了时间阶梯上的先进国的国民,甚至武装了时间阶梯上的落后国的人们,从而形成了一种类似于“赵太爷准没错”的“先进者有理”论,进一步形成普遍的“西方中心主义”。这就意味着,人们在社会时间的认识上,普遍接受了“现代化”标准,以及潜伏着的“谁现代谁有力、谁有力谁有理”的观念。
这种普遍的观念认同成为差序井然的“鄙视链”,使“先进者自负、落后者自卑”不仅成为一种实然,而且成为一种应然。它具有精神上的“夺舍效应”,让人无论在事实判断、文化判断还是审美判断上,都把“先进国”视为标准,甚至让“后进国”对自己的人种和民族产生出厌弃。
甚至在科学领域,这种“先进者自负”也内在地体现出来。例如人类学的民族志方法,本身是依靠田野调查来进行的,强调对话、交流和理解的重要性,但仅仅一个或一组人类学者就可以对一个社会产生“调查一切”的宏大愿景,无非这里面隐含着“全能全知”的学术权力,是基于“先进者对落后者有权力也有能力进行全面审视”的判断。面对一个现代型社会时,研究方法就不是这样,会划分出很多专业,政治学、法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等,可能还会说去观摩学习、考察研究,这才显得适当妥帖。只有当研究一个“落后社会”时,才会让人类学一抹带十杂,俨然显学。民族志几乎成了一种针对落后社会的专门凝视,骨子里的居高临下,学术上的俯视姿态,跟真正的平视、沉浸和理解不是一回事。
自地理大发现导致人们发现种族及社会形态的巨大差异以来,种族似乎已经从进步时间表的优劣序列中解脱出来,但因为社会经济原因导致的发展差序尚待消除。社会、文化和发展模式基于“社会时间排序”的认识而产生的“鄙视链”则仍然牢固,而且某些顶端、高端社会努力维持这种“鄙视链”,可能还是当今发生所谓“全球化逆转”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