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鹤峰四记

长江日报 2024年10月05日

    □ 李传锋

    ■ 去五峰城看幺舅

    那是60年前的事了。

    幺舅在湾潭铁器社开柴油机受了重伤,被紧急送往五峰县城医院抢救。得知消息后,大哥和我决定去看望他。我很激动,一是很久没见过幺舅了,二是能走出鹤峰,到五峰县城去,这对于久居深山的我来说,无异于人生一次重大旅行。

    我居住的小山村属于鹤峰县,到五峰县城有130里,区区百十里路,对于山里人来说,不算远,但得用苦难的脚步慢慢丈量。我和大哥急着去看望生死未卜的幺舅,管他山高路险,迈开双脚就走。我们鸡叫就出发,经磨石垭、花栗园、柏榔、牛旯子,过了九门就是五峰县的地界。我们从湾潭镇匆匆而过,还要走90里险路才能到五峰县城。一条长长的夹谷,时隐时现的驮道,弯弯曲曲的小溪,经茅庄,过土坪,翻越海拔2000多米的北风垭。太阳早当顶了,带的土豆早吃完了,肚子咕咕叫,我就在路边喝凉水。路上人流稀疏,有时跟着背脚汉走,听他们深重的叹息,有时跟着马帮走,听那叮当叮当的驼铃声,斑驳的石头上长满岁月的青苔,翻过一道道山梁,穿过一片片森林,过了荒无人烟的瓜蒌湾,下陡峭的羊花子岩,路宽不及尺,左绝壁,右深渊,我不得不像猴子一样手脚并用,我往下一看,头晕目眩。直到天快黑了,我们才走过杨腊岭,终于到了石梁司,这里离县城不远了。

    秋天的林莽让人生畏,仿佛要将人们困囚在这荒野与苦难之中。看看五峰的山,跟鹤峰一样高峻,想想走过的路,跟鹤峰一样艰险,我向往走出鹤峰的那种冲动和新鲜感便荡然无存了。

    ■ 千里武汉七日到

    要去武汉上大学了!那年,我已经23岁。

    去窎远的武汉,谈何容易!但我的心境与杜甫当年很相似:“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我只身从家里动身,走120里山路,赶到县城和几个同学会合,坐上一辆除了喇叭不响浑身都响的汽车,在尘土飞扬的沙石路上走了一整天才到恩施城。那时的县际公路比今天的乡村路还要差,只有三五米宽,垫的黄泥和砂石,坑坑洼洼,雨天满路泥水,晴天一路灰尘。汽车有的叫嘎斯,有的叫两吨半,解放牌就是最好的了,有的还烧木柴,一小时只能走二三十公里。乘客摇摇晃晃,沿途晕车,胆汁都吐出来了。尘土把人搞得灰头土脸,好在穷人家的孩子没条件讲究,急急从恩施买了车票,再赶往巴东县城。船票要早晨才开售,只卖当天的票,如果能抢到一张票,那就是万幸。我只能买统票,也就是轮船的底舱,那是运猪、运牛、堆放货物的地方。可以租一张席,放在铁皮地上当床。我和几个同学都是第一次坐船,睁着好奇的双眼,钻出底舱,从船头看到船尾,我很羡慕那些能住客舱的人,有床睡觉,但那太贵,我就看长江,看两岸风景,累了,就回到底舱,躺在席上,看那几孔圆圆的玻璃窗口,听那江水的拍打声,心中遐想着武汉的美景。

    别看那样简陋的车和船,在当年已经是最快的交通工具了。我们把生命托付给司机,也托付给长江。轮船在波涛中顺江而下,有乘风破浪的感觉。一切顺利的话,两天一夜就能看到京口的跨江高压电线塔了。

    千里跋涉,只为读书。回头一算,从家中动身,路途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星期。

    ■ 冰封雪盖马鬃岭

    我们夫妻俩带着3岁的女儿回鹤峰过年,那个冬天奇寒,厚厚的积雪把山山岭岭覆盖起来,久久不见开山。单位打来了电报,催我们赶快回去上班。从鹤峰到武汉有两条简易公路,一条是从鹤峰绕恩施,再转巴东,出长阳,到武汉,800多公里。恩施境内有两处险道,一是宣恩的东门关,二是巴东的绿葱坡;再一条是近道,从鹤峰向东,过五峰,经宜都、荆州到武汉,600公里,这条路要经过三处天险,一是过马鬃岭,二是过北风垭,三是过千丈崖,名字就很吓人。

    我记得已经等到正月十五了,鹤峰开往五峰的班车还是没有开行。汽车站里挤满了人,闹哄哄一片。车站也急,决定派一辆大卡车去探路,敢坐的人不多,我们上了这辆车。

    这是一次真正的冒险。敞篷卡车从县城开出,上朝山坡,过燕子坪,路面仍然结着厚厚的冰层,汽车压过,一片咔咔破裂之声。车过清湖,前方就是马鬃岭,是鹤峰和五峰的分水岭。在山岭上举目一望,山高壑深,原驰蜡象,要命的是公路被大雪深深覆盖,根本看不清路面,老司机完全凭他多年的经验寻找着公路,把卡车慢慢地往前开。车上的人都有一种生死未卜的感觉,稍有不慎,轻则开到路边沟里,重则滑下山崖。

    刺骨的寒风像刀片一样刮在脸上,怀抱中的女儿完全不懂眼前的困境,睁着圆圆的眼,骨碌碌地到处望。所幸我穿了一件棉大衣,我们就把女儿用大衣包裹起来,由我爱人抱着,母女站在卡车的墙板边,我站在她们身旁,蹬了八字步,一手抓住墙板,一手紧紧揪住她的衣襟。我爱人是随州城郊人,哪里见过这种山路,吓得不轻,但我们约定,如果车子万一要翻倒,她就负责把小孩子抛出去,我喊:“哪里雪厚就往哪里抛!”厚厚的积雪,加上棉衣包裹,估计能够救她一命。 

    狭窄的公路,在回头线上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我们摇摇晃晃前行,当靠山一边时,我心中若有所依,当身临悬崖一边时,心就提到嗓子眼了!不只是害怕,我最担心的是万一要翻车时,我们该把孩子往哪里抛呢?

    40多年过去了,这一段行程有点惊心动魄,有点刻骨铭心,至今想来还很后怕。

    ■ 宜来高速鹤峰东

    2024年7月,作家朋友邢祖巧从恩施州城打来电话,请我去看看宜来高速鹤峰东段。祖巧一直在鄂西高速公路管理有限公司搞宣传工作。他说:“鹤峰东段现在可以走车了,今年‘十一’前有可能通车。”我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

    困居深山,是世代鹤峰人的窘境,走出大山,是世代鹤峰人的梦想。说起鹤峰的公路,我不由得想起了张省长。1957年,省长张体学同志从恩施出发,经宣恩、鹤峰、五峰,到宜都,徒步考察,他在谋划一件大事,那就是要开修宜都至来凤的公路。他以当年“打游击,钻山沟”的精神,花一个多月,行程近千里,沿途作宣传,和地县领导商量,要求“争取三年,最多五年,一定要把宜来公路修通”,以解决鹤峰、五峰不通公路的状况。张体学同志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走进鹤峰的省长,“张省长来到了我们村!”有关他的故事、他的风采,至今还在鹤峰、五峰的山乡传颂。

    7月30日,盛夏晴日,我与作家邢祖巧、杨秀武、周良彪及鄂西高速公路管理有限公司党委书记张孝伦一行从宣鹤高速连接点太坪镇出发,车子向东驶去,牵云拽雾,过龙潭坪,眨眼就到了麂子峡。我们站在桥上,俯瞰铺陈于谷底的县城,有如天上神仙俯瞰人间。高速公路终于通达了鹤峰县城!这是湖北省高速公路最后到达的县城。溇水河在谷底激荡,麂子峡有如一道天门,突然呈现出独特的景观——软索桥、绕城桥、国道桥、高速公路桥,四座不同风格不同功能的桥在同一峡口,白鹤展翅、虎跳高峡、云崖绿水、层叠而上,成一处极美的奇观。我想,这是中国架桥人的杰作,这是国家建设的集锦,这也是山城人民新生活的四重奏。

    溇水河特大桥采用高低拱下承式不对称结构,拱肋恰似龙腾苍穹,建桥人有意把它漆成大红色,在古城的历史上空划出一道鲜亮的彩虹,成为小城万众瞩目的绝世风景,只可惜被一处群楼掩去半幅。过了桥,就是八峰山,为了保护县城的屏障,设计者将公路藏进八峰山腹,行进几公里再出来时我们已经到了云来庄特大桥。这座桥长1100多米,是又一处控制性工程。云来庄特大桥是空腹式连续刚构,因为独特的地形和复杂的应力,成了施工难度最大、工期最长、享有全球第四高的名声,它的两个主墩的凌空悬臂在全县人民的注目中一点一点加长,现在,“银河”两边的恋人终于牵手了。过了特大桥,公路与朝山坡擦肩而过,穿过石龙洞隧道、杉树坪隧道,一个龙摆尾,就过了燕子坪。这段公路爬升600多米,但我们却感觉很平缓。过了清湖,再往前就是宜来高速鹤峰东段的止点马蹄岩隧道,隧道的中间点,就进入了五峰县境内。

    路如游龙,岭似波涛,汽车在蓝天白云间行走,我们神气而惬意,有“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感觉。鹤峰东段全长不到40公里,却险象环生,它催生和汇聚了“基建狂魔”们的智慧和勇气。宜来高速是湖北省九纵五横三环高速交通路网中最艰难也是最后一段,现在终于只剩下正在建设中的五峰段了。当全线贯通之后,张体学同志曾经徒步考察过的路线,山里人曾经苦苦跋涉过的山路,被高速公路建设者们穿隧架桥拉成了一条时间的直线。我当年东出五峰走了一整天的路现在不要一个小时即可到达,我当年上大学走了一个星期的路现在一天可以打一个回转!梦想成为现实,天堑变了通途,我感到人生有点魔幻。

    革命老区的人们久盼的出山大道贯通,交通的巨变唤醒了这片古老而红色的土地。 

    高速公路建设者们用智慧和汗水,终于打开了山门,打开了寨门,为鹤峰追赶现代化的步伐立下了开天辟地之功!这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它将锁闭的深山与外面的世界连结,它将民族团结进步之水汇入中华澎湃振兴之海。

    张孝伦同志一路都在和他的几员干将讨论工作,检查质量,专注、自信、豪情满怀,他们全身心扑在工作上的精神让人感动。他是新中国培养成长起来的新一代高速公路建设专家,是交通战线的开路先锋,是“湖北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我摘句一首豪放民歌,给张孝伦同志写了几个字,以表达我对他们的崇敬:“逢山穿隧,遇水架桥,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