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英雄变格” 折射时代精神

长江日报 2024年10月08日

    孙悟空的各种视觉形象:动画片《大闹天宫》,1986版电视剧《西游记》以及周星驰《大话西游》。

    《英雄变格:孙悟空与现代

    中国的自我超越(增订本)》

    白惠元 著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起初,他是古典小说《西游记》里的一只猴子,调皮机智;后来,他被搬上了戏曲舞台,成为《昇平宝筏》里的短打武生;再后来,他的形象遍及连环画、动画、电视剧、电影,最终实现了文学人物在媒介社会的经典化。

    他是孙悟空,年轻人永远的英雄偶像,其身怀绝技、降魔除妖、率性潇洒又自由自在,这正是年轻人最为喜爱的生命形式。英雄和斗士,“行者”或“猴孙”,反抗者或皈依者,孙悟空的形象在20世纪中国史上千变万化,每次变化都折射出背后的时代精神,每一次再现都能够激起中国民众的英雄主义激情,召唤出民众心底关乎正义、自由、尊严的朴素欲求。

    鲁迅和胡适思考、争辩这神猴形象的源流;领导人观看推陈出新的“猴戏”,并为之赋诗;1986年,电视连续剧《西游记》播出,后来重播3000多次;1995年,电影《大话西游》打动一代大学生;2000年,小说《悟空传》开启网络时代文学大幕;2015年,动画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激起全民大圣情怀;2024年,游戏《黑神话·悟空》掀起热潮……

    《英雄变格:孙悟空与现代中国的自我超越》一书聚焦孙悟空形象在现代中国的“七十二变”。该书分析,孙悟空“变”的主线是现代以来中国社会的激进变革,其内在心理动力则是现代中国渴求完成自我超越、完成“赶英超美”的自我更新。

    毫无疑问,孙悟空是当代中国最大的IP之一,可以最大程度地激起中国人的文化认同,同时也总能生成全新的问题域,具有强大的文化生命力。本报特摘编《英雄变格》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 行走在祖国风景线上

    1986年春节,电视剧《西游记》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前十一集,瞬时轰动全国,取得89.4%的收视成绩。这成为20世纪80年代中国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在此后30年中,《西游记》重播次数达到3000次以上。

    不同于戏曲和动画片,电视剧《西游记》首次完整呈现了西天取经的全过程。与通俗小说及猴戏相比,其叙事焦点也就发生了转移:从降妖除魔之“斗”,变成了坎坷前行之“游”,其主题落在了“道路”二字上。

    电视剧《西游记》坚持使用“实景”策略,除了最后两集在泰国曼谷拍摄完成,取景地遍布祖国大江南北。在回忆录中,导演杨洁将“实景”解读为“游”的美学:“我要通过‘游’字,把我国绚丽多彩的名山大川、名扬四海的古典园林、历史悠久的佛刹道观摄入剧中,增强它的真实感和神奇性,并达到情景交融、以景托情的效果。这也是我们的一大优势,必须要好好利用。有的人曾经反对说:‘要拍外景,北京郊区有的是山,翻过来调过去都可以拍,又省钱,又省时间。干吗跑到外面去!’我不同意,我坚持:理想的环境对烘托气氛、刻画人物会起到极重要的作用!神奇的故事和绝妙的风光结合在一起,会大大增加它的美学价值!我要根据《西游记》的剧情需要,拍摄下许多珍贵的风光镜头!这会成为它将来的一大特色!”

    于是,在“游”的美学指导原则之下,电视剧《西游记》基本走遍了全中国所有主要景区。在此可以简单统计《西游记》每一集的核心场景与取景地:第一集《猴王初问世》在北戴河和黄果树瀑布;第二集《官封弼马温》在锡林浩特草原;第三集《大圣闹天宫》在十渡;第四集《困囚五行山》在云南石林;第五集《猴王保唐僧》在武夷山九曲溪;第六集《祸起观音院》在福州涌泉寺;第七集《计收猪八戒》在青州范公亭;第八集《坎途逢三难》在长江三峡;此外青城山、张家界、大理古城、嵖岈山、北京戒台寺、长白山原始森林、苏州狮子林、吐鲁番火焰山、桂林七星岩、大同云冈石窟、安徽九华山、绍兴兰亭、九寨沟、都江堰、广东肇庆出米洞等,都是该剧重要外景地。

    美国人类学家温迪·J.达比在《风景与认同:英国民族与阶级地理》一书中提出:“风景成为认同形成的场所。”自然风景由于知识分子的阐发而成为“如画风景”,这种赋值行为使之进入了民族—国家的共同记忆,成为国家层面现代化叙事的重要环节。

    ■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电视剧《西游记》的片头多次聚焦“行者”群像。在这些镜头中,全景、自然光、仰拍成为核心要素,调度方式是四人一马呈直线形排列,从右向左行进。更重要的是,“行者”群像常常出现在险峻的地势之上,诸如陡坡、悬崖、瀑布等,创作者试图用地势之险反衬出路途之艰。在雄壮的自然风景之中,“行者”群像显得尤其渺小,但是,仰拍角度却又模拟出一种英雄崇拜式的注目礼。在实景拍摄的自然风光与英雄主义情结之间,“行路难”成为一个寓言性的主题,它不经意间揭示出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复杂文化心理,询唤出80年代的全新文化英雄——具有人文精神、理想主义、英雄气概的“大写的人”,指向一种坚忍不拔的灵魂状态。

    他们的影像被审美化为一种崇高美学,但这种崇高又绝非单纯的乐观主义,时常混杂着悲情,这与“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基本同义。

    把《西游记》的故事主题解读为“道路”,这是一种80年代历史语境的文化发明。“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西游记》主题歌这两句话可谓凝结了整部剧的核心精神。

    据词作者阎肃回忆,在创作这首歌词的过程中,他先是凭借记忆中《西游记》的情节,写出了前半段,却感到缺乏深度,于是闭门几日细细思考。遇到瓶颈时,他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走,一旁复习功课的儿子说,地毯上都走出一条道来了。这才使他想起了鲁迅小说《故乡》的最后一句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他觉得,这一意境正好与取经故事相符,于是写出了“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的结句。

    阎肃读出了电视剧《西游记》与鲁迅小说《故乡》末尾句的主题相似性;事实上,80年代本就蕴含着一种“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激情。在那个历史节点上,中国急切地需要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进而走向未来。

    1986版电视剧《西游记》对原著进行了叙事切分,每一集都以师徒战胜妖魔、继续上路为结局(第十集“三打白骨精”除外)。这个“乐观主义的尾巴”就如罗曼·罗兰所说,这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这种负重前行、苦尽甘来的心路历程正代表着80年代的情感动力,当创作者自我设问“敢问路在何方”之时,他们必须给出一个坚定而有力的回答——“路在脚下”,他们必须给观众以希望与信心,因为只有如此,民众才能“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

    ■ “美猴王”美在有人味

    由六小龄童扮演的孙悟空一直被观众奉为经典意义上的“美猴王”。需要注意的是,“美猴王”之“美”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概念,是导演杨洁进行艺术再创作的指导理念之一。而除了造型之外,这种“美”最终落在了“人情味”三个字上:“有人认为‘人情味’这三个字与《西游记》这个神话故事无缘。错了!不论什么戏,若是没有‘情’,就失去了灵魂!所以必须着力刻画人物,浓墨重彩地描写人情。《西游记》原著中,不论是孙悟空还是猪八戒,都具有人的思想感情。孙悟空有情有义、爱憎分明;猪八戒是个有缺点的好人;沙和尚任劳任怨、见义勇为;唐僧是个凡人,真诚又坚韧。他们四人在取经路上的重重磨难中不断加深了师徒之情,还有家国之情、儿女之情……这里有多少可作的文章!至于西行路上所遇到的妖魔鬼怪、君王臣宰,也都各有特性,各有真情。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所有这些人物都可以在生活中找到他的原型。”

    杨洁导演反复强调的“人情味”三个字,十分精确地揭示出“美”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美猴王不单纯是一个由六小龄童塑造完成的电视剧形象,从更广阔的思想史与社会文化语境中讨论,他恰恰提供了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与感性氛围。作为“人的自由王国”与“人性最完满的展现”,美猴王之“美”将观众的审美目光引向一个充分敞开的未来。    

    (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