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艺术重获现代观众的观念调整

长江日报 2024年12月26日

    □ 谭邦和

    时空观念与表演艺术都别具风采的中国戏曲,在世界戏剧史上独树一帜,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但进入现代社会以来,却因观众的流失而处境比较艰难。如何重获观众的青睐,一直是戏曲艺术现代复兴的关键课题。当下戏曲的舞台生态,可以分为两大类别,一是传统剧目,一是新编戏曲。而新编戏曲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新编古装戏,一类是新编现代生活剧,前者是古代历史题材,后者是现当代题材。本文就这两类戏曲说些浅见。

    戏曲艺术为什么缺少现代观众?原因很多,例如声光电出现以后的当代艺术门类丰富,本已对戏曲形成巨大冲击,互联网时代移动新媒体传播的强大功能,更把人们的注意力扣留在手机视频上,日新月异的AI所造成的影响,更难以估量。还有一个因素是懂戏曲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但戏曲的当下窘境能不能从自身找找原因,并结合中国戏曲史的历史经验进行一些反思呢?一般认为,传统剧目特别是那些折子戏曾由历代大师千锤百炼,已成艺术精品,其精湛的表演技艺、美妙绝伦的唱腔,具有长远的欣赏价值,仍应该对现代观众形成吸引力。但传统剧目思想内容往往比较陈腐,帝王将相、忠孝节义,与现代文明渐已格格不入,其不受当代青年观众的青睐似乎理所当然。笔者初步认识到,当下的戏曲舞台与戏曲文学性、文化内蕴深刻性相疏离,可能是重要原因。

    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旧时代的艺术品种被新兴的艺术品种压制,这是文学艺术进步发展的规律性的现象,但旧时代的优秀作品却总能突破这种压制而长期流传,其奥秘何在,我看是内容。就戏曲而言,就是文学,内容是生命力,文学是灵魂。戏曲的表演艺术是翅膀,但戏曲的文学部分是心脏。没有翅膀飞不起来,但没有强大鲜活的心脏,翅膀的血管里就没有生命力在流淌,也就无法强有力地扇动。1984年,笔者在京参加一个古典戏曲研究班学习,北方昆曲艺术剧院曾为研究班演出了《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和包括《斩娥》在内的一台折子戏,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试想七百年前简陋的戏台前,观众是如何在窦娥骂天骂地、呼天抢地的哭诉中流泪愤怒,是如何在赵盼儿以风月手段玩弄风流恶少的喜剧情节中大呼快活,是如何在昭君脱汉装、着胡服、投黑江的义烈中感受到民族感情的激荡,是如何在佛殿初逢、隔墙联吟、花园约会的情景中感受爱情的神秘和美好,而经历着亡国之痛的清初民众,一读到《桃花扇》那段:“〔离亭宴带歇指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怎能不摇动家国情怀而感叹伤悲。这些杰出的戏曲作品,都有经典的文学文本,都具有超越时空的文学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至今犹能扣人心弦。前些年白先勇先生玩了一把“青春《牡丹亭》”,不是北上南下地把大学校园里的年轻人都“高雅”了一回吗?至今还余波荡漾。如今很多戏曲演出单位都得靠非遗政策的保护经费而勉强支撑,其实戏曲并不濒危,而是自我疏远了光荣的戏曲史的辉煌成就和艺术经典,主动远离了时代精神和当下的社会生活,放弃了戏曲艺术原初的社会功能,从而也抛弃了现代观众。这种被动的接受保护,其实也违背了非遗保护工作的初衷,因为非遗保护的并不应该只是那些躯壳。戏曲完全有可能在新时代激活自己的心脏,从而扇动起强劲的翅膀,在现代观众的追捧中飞舞在当下的舞台。

    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激动人心的情景,回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湖北曾有一波戏曲复兴的高潮,在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的鼓舞下,一大批优秀的戏曲作品涌现出来,仅以红透当时的著名编导余笑予先生为例,在他的手中,就推出了《忠魂》《徐九经升官记》《法门寺众生相》《膏药章》和《药王庙传奇》等多个剧种的数十个作品,让湖北戏曲火遍全国。这些作品共同的特点就是接受了现代文明的熏陶和时代精神的感召,都是新编的剧本,首先在剧本的文学性上达到了较高的境界,有深厚的文化底蕴,紧扣着时代的琴弦,靠近了观众的心灵。笔者1985年还有幸在怀仁堂观看了汉剧《弹吉他的姑娘》,这部新剧通过批判人们对殡葬工职业的世俗偏见,探索了人生的价值,说白唱词精彩,艺术上也有很多创新,有评论文章描述当时的湖滨剧场坐满了大学生观众,在那个掌声笑声喝彩声热烈的氛围中,一个古老的剧种的危机感似乎顿时消失了。

    如果传统剧目注重重演那些内涵丰饶在文学史、戏曲史上已经成为经典的杰出作品,可能现代观众会一边阅读那些平面纸质的优秀剧本,一边来剧场观看立体的演出,戏曲艺术的非遗传承将更有意义和价值。

    如果新编古装戏能够自觉运用现代思维处理历史题材,而不是一进入历史题材就陷入忠孝节义、宫廷内斗那些老套俗套,青年人也许不会那么排斥剧场。曾记得关汉卿在写《窦娥冤》的时候,愤怒地指斥制造冤案的贪官污吏:“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窦娥冤》是以东海孝妇为故事蓝本的,但却是在跟时代对话,写的是当下生活。

    如果戏曲艺术能以其独树一帜的表演美学,不仅只演古装戏,也演绎现代生活,为当下歌哭,在现代文明的进程中担起关汉卿们、汤显祖们、孔尚任们那种角色,不仅能活跃戏曲舞台,也为文学史贡献杰作,一定能够分走很多影视剧和其他表演艺术的观众,因为他们能在戏曲舞台上欣赏到属于中国文化的不可替代的独特的美。

    (作者系文华学院中文系主任、湖北省非遗研究中心主任、湖北品牌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