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楚剧艺术大声喝彩

长江日报 2024年12月26日

    □ 刘守华

    在热烈庆贺新中国成立75周年的日子里,传统戏曲演出空前活跃。我本是一位年已九旬、一直钟情于中国民间文化的老学人,从小就在沔阳(仙桃)乡村,深受戏曲等传统民间文化的滋养,并在这块文化学术园地里耕耘不息。近期在家休闲的日子里,有幸从手机、电视屏幕上连续欣赏到一连串的乡村楚剧演出,不禁十分惊喜,乃至废寝忘食地深受吸引,宛若置身于农村广场大院那些聚精会神地听戏的观众之中。所欣赏的楚剧剧目有10多种,《百日缘》《秦香莲》《宝莲灯》《梁山伯与祝英台·访友》《梁山伯与祝英台·哭坟》《琵琶记·赵五娘吃糠》《吕蒙正赶斋》《四下河南》《孟姜女寻夫》《蔡鸣凤辞店》《荞麦馍赶寿·翠花女检过》等等,还有一些零星唱段。这些多为村民借为家中老寿星庆生而在乡村广场演出,乡民男女老幼熙熙攘攘自由观看,气氛朴实却十分热烈。戏班子大多来自武汉市楚剧团及周边黄陂、孝感、汉川等,我虽然是在视频中欣赏,但也沉醉其中,仿佛置身在争先恐后的乡村观众行列。

    楚剧以小戏居多,广场演出常常是片段。演出题材较少涉及金戈铁马、列国争斗,而偏重于男女婚恋、家族伦理、社会公案;即便是一些古人古事,也常常以贴近社会现实生活的姿态再现于舞台,使广大民众倍感亲切。“董永卖身葬父”获得天仙女的爱恋,“吕蒙正乞讨赶斋”终至富贵显达,“王宝钏苦守寒窑”获得大团圆,“四下河南”中母女终于得到包青天的救助而昭雪等等。这些传统戏曲题材中的百姓疾苦虽已成为历史,今天的人们在舞台上得以重温,依然令人深思。

    至于这些戏曲中对家庭社会伦理的负面鞭挞和正面倡导更有惩恶扬善的积极意义。“赵五娘”在饥荒中自己吃糠孝养公婆,《翠花女检过》中的老人晚年因过去轻贱虐待女儿而痛心悔悟,《三女婿上寿》是对欺贫恶习的嘲讽。放眼社会现实,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好人好事固然层出不穷,而旧时代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有时也会在一些方面污染我们的环境;因而在家庭婚姻、社会交往诸方面,大力提倡崇善祛恶、激浊扬清仍然十分必要。传统戏曲在旧时代就是政府、宗族进行道德伦理教化的重要途径之一。在社会生活更趋复杂化的今天,传统戏曲无疑更须加强传承。

    由于楚剧中“凡人小事”居多,而涉及国事朝政则偏弱,因此楚剧常由此受到轻视,以粗俗受人诟病。笔者长期从事民间文艺研究,深切感受到楚剧就是以浅俗最贴近民间文艺和民众心理而拥有巨大活力的大众艺术。近期在非遗保护热潮背景下的再度活跃,就充分显现出它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乡村文化建设中的重要价值,值得我们特别关注。

    楚剧强旺生命力还来自于它作为荆楚乡野的艺术魅力。它的表演形式十分简易,同乡间流行的故事传说、民间说唱、舞蹈等民间艺术融会贯通,几个爱好者就可以凑成一个小班子灵活登台表演。最吸引人的则是它的唱腔。笔者并非戏曲行家,也非音乐工作者,由于在江汉平原乡村成长及钟爱民间文艺,长时间受楚剧浸染而被楚剧艺术深深吸引。它以“迓腔”(悲腔)取胜,用悲苦而深沉的曲调诉说勤苦得济、苦尽甘来的世俗传奇。旧中国我于童年时期在门前禾场舞台上看《四下河南》等楚剧演出,常常是台上台下哭声连成一片;近期看网络上给老人庆寿而演出的相关楚剧节目,重温那些唱段,仍有力地敲击我这位白发人的心胸。这种魅力来自何处?我曾经撰文提出:江汉平原曾以“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的苦难历史闻名于世,又于艰难困苦中崛起,以坚韧不拔的意志追求光明前景,楚剧腔调似乎应从这些地区历史文化土壤里寻求解析。此外,楚剧演员多来自民间,能深切体验民众生活境遇和喜怒哀乐情感,而在演出时又能设身处地以情感人,这也是楚剧魅力动人的奥秘之一。我读到一篇文章,记述黄梅戏名角严凤英演出的《天仙配》,因剧中结尾是七仙女在槐荫树下泪如雨下地嘱托董永,一年后来此接收他俩的宝贝儿女,严凤英谢幕返回后台,仍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沉浸剧情中经过半小时才能恢复常态。这就是艺术家良知与情感的自然流露,我从许多优秀楚剧演员声情并茂的演出中,感受到他们同样的品格。

    我喜爱楚剧,至今还能随口哼出十几岁看过的楚剧《思凡》中那几句叛逆思凡的戏词,以及《百日缘》中董永上场的爱情自白。我的学界挚友刘正维任教于武汉音乐学院以研究楚剧音乐而知名于世,而我读到的关于楚剧艺术的文章,是前武汉歌舞剧院老院长程云写的一篇评论,刊发于《湖北文艺》杂志,虽篇幅不长,其对楚剧艺术的高度评价却新见超拔,几十年来一直给我以深刻难忘的启示。我已退休多年,本无意于笔墨,近期受武汉这个戏码头涌动的戏曲表演热潮的冲击与感染,也可以说是受楚剧《百日缘》《思凡》等戏中人物的相邀,回忆往事,禁不住动笔写了这篇为武汉戏码头、为楚剧艺术大声喝彩的小文章,和相关同仁谈戏论文,以解乡愁。

    (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民间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