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建生
腊月二十四清晨，急促的敲门声把睡懒觉的我吵醒，“王建生，收快递”。
天阴沉沉的，稀稀疏疏的几滴小雨下得很不情愿。快递员急匆匆地递进门一个大纸箱，“武汉市江汉区发来的”，他只说几个字，还边说边转身，麻利地走人了。
我当然知道是哪里发来的，也知道是腊年货。昨天，我在电话中再三婉拒：“今年回老家过年，农村的年货办得丰盛，谢谢了。”可是，朋友坚持要快递到家，不然，就亲自开车过来。没有法子，只能顺其自然。如今，快递也太方便了，昨天寄出，今天清早就收到。
腊月，赶着日头晾晒年货是大多数南方人的习俗。倒转去几年，腊鱼腊肉、糍粑豆丝等等都归类于土特产，是农村人馈赠给城里亲戚的物品。
“冬日太阳贵如金”。农家总会捕捉几天好太阳，在湾前屋后，或支起竹竿，或拉起绳子，或架起簸箕、晒筐、门板，甚至摆出大小盆子，再不够，就在尚未返青的“攀里根”田埂上铺一床洗得发白的床单，挂上全鸡、全鸭、全鱼、腊猪肉、腊牛肉、腊羊肉和腊肠子，吊起一串串肉丸子、苕丸子、绿豆丸子，摊开捶鱼片、豆丝条、油面筒，等等。晒过三九天的阳光，晾过腊月里的北风，这些看似寻常的食品便摇身一变，成了宴席上的佳肴。
难怪有人调侃，晒腊胜过晒秋。实事求是地讲，腊月晒与晒秋各有彩头，难分伯仲。“地无三尺平”的篁岭，其村庄依山势而层层叠叠，远远望去楼高千丈，且幢幢农舍出晒台，错落参差如画图，加之所晒之物：辣椒红、玉米黄，色彩美艳，所以赢得了天下游客的好评。譬如我就去看过多次，还抓拍了不少的照片。而大别山下的腊月晒，优越在晒场宽广随意，所晒之物涵盖了鱼肉类、谷物类多个方面，且样样精工细作，浓缩一年之精华。走进腊月的村庄，可嗅到春天草木的青涩，可领略夏天油菜与小麦的芬芳，还可品尝秋天果子的香甜和八角茴香的辛辣。如此纷繁的味道相融相合，醇厚绵长，你绝对来食欲，甚至流涎水。
腊月的味道，大概就是人们念兹在兹的年味。
“平淡日子富足年”“过得年好一年好”。农家腊月晒年货意义多重，既深藏着农村人追求美好生活的善念，同时，也体现农家当家过日子的能力。农村人做梦都想有个丰盛年，毕其功于一役地办年货。我老家庙下冲是大别山南麓的塆子，二嫂三嫂是塆子里出名的“嘹亮”人，二哥三哥都养鱼做副业，且小有成就。他们家的腊月年货晒摆满了半个稻场，尤其是腊鱼惹人爱，青鱼、草鱼、鲤鱼，等等，全是上色鱼，个头大的鱼足有半人高。那年头，人都会看事，殷实人家的子女容易找对象。二哥家的三个儿子不等小学毕业，说亲的媒婆就踩断了门槛。有一次，女方的娘来塆子里访亲，碰巧二嫂晒年货，那女人连二哥家门都没进，在稻谷场就答应女儿嫁到庙下冲。
老家那一带，豆丝、捶鱼是农家常备的年货。走进腊月，家家户户“烫豆丝”。大清早，庙下冲的门前塘、北首塘、细塘、大塘，就有人打开凌冰淘细米（旧时，口粮不足，农家用筛子将新米筛一遍，筛子面上的粗米煮粥蒸饭，筛子下的细米或做细米耙或烫豆丝），洗豆子（可以是黄豆，也可以是绿豆），淘掉沙土杂质，浸泡七八上十个小时。豆子泡鼓鼓的再进磨坊，大石磨“呜呜呜”地一转二转连三转，磨出了一盆又一盆的豆浆和米浆。通常是午饭后，农家的土灶厨房摇身一变为“豆丝”的作坊。点燃又干又燥的硬柴，火苗呼啸，一遍又一遍地舔赤锅底。很快，铁锅热气升腾，主厨用沾油的丝瓜瓤在烧红的铁锅里反复抹擦，铁锅“吱吱”，发出痛并快乐着的欢笑。至此，“烫豆丝”的前期准备工作才算就绪。主厨通常左手拿瓢，右手持“蚌蚌壳”，舀一瓢米浆豆浆沿铁锅淋一圈，“蚌蚌壳”紧随其后，把厚处的米浆均匀地赶向薄处，然后盖上锅盖。主厨凭香味掌握火候，揭起一张热气腾腾的薄饼。这时就该辅助劳力出场了，通常是这家的孩子们，也可能是前来帮忙的邻居或亲戚，他们将“筲箕”反过来接住薄饼，送到堂屋的八仙桌上，平整摊开。下一道工序需要一个刀工好的人，等豆饼晾得半干，转成筒，切成片，然后，轻轻地抖散成丝条。“豆丝”是鄂东农村的特色食品，外形有点像面条，可以煮着吃，也可以干炒。正月里，我最喜欢腊肉煮豆丝，如果从菜园子撇上几匹鲜活的霜冻菜叶，清汤豆丝既有老酒的绵醇柔口，又有几分清爽甘甜，比肉丝面条的味道还好。
捶鱼的制作工艺比较复杂。第一道工序是取鱼肉，一般人家都用鲢子鱼肉，鲢子鱼便宜，去头斩尾剔除鱼刺，两把菜刀来一番狂剁，鱼肉泥就成了（也有人家用石臼捶打，所以叫捶鱼）。接着是和面，一般是上好的精面粉，或者少量的淀粉，以鱼肉为主，捶鱼的鱼味浓。我家鱼肉少，只能面粉掺和多，捶鱼假一些。不管真与假，捶鱼炖鸡汤总是我们家团年饭上最紧俏菜肴。和好鱼肉面，就要用上擀面杖，擀面成饼，接着转饼成条，摆放在铁锅的竹隔子上，或者进木甑，水蒸气蒸熟。最后一道工序是切片晾晒（有点像豆丝的最后一道工序）。捶鱼是菜肴，豆丝当主食，捶鱼比豆丝少得多，所以晒捶鱼比晒豆丝用心，一般的用簸箕或大斨摆在院子里晒，簸箕边上还要插一直随风摇动的标，驱赶偷嘴的鸟。捶鱼必须晒干才装坛子，否则就会发霉。
老家的绿豆圆子，也是年三十团年饭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香酥、泡软，不油腻。制作也方便，锅里的油开了，小汤瓢舀豆浆，一瓢下一个，油炸得黄亮亮金灿灿地出锅，再用索子线穿起来，吊在向阳通风的地方晾晒，如同串串珍珠……
大别山南麓的农村人勤劳也聪明，好吃也能干，祖传的年货品种丰富多彩。近些年，腊货制作正悄悄地发生变化，从季节性生产向常年性过渡，由农家的单打独斗向合作社和加工公司集中，“三店豆丝”“张店鱼面（捶鱼）”“仓子埠油面”等等，都已成为武汉都市圈的知名品牌，一年四季，坐在城市的餐馆里，可以吃出乡村的年味。
只是，令我没有想到，今年回农村过年，餐桌上居然是来自城市的腊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