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 刘洪波
“沉浸式体验”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时尚。
电影院里的巨幕放映、3D制作、杜比音效等等,在营造拟似真实的视听感受,某种程度上,它甚至比真实更加极端,是一种超现实的拟真。
除了观看类型的娱乐,今天的消费场所还把电影手段用之于互动。数字游戏用音画和情节营造了很有代入感的场景,全屏空间让人仿佛真的置身大浪奔涌的海上或者幽暗恐怖的山洞。超级商业体里面,以数万平方米的规模制作出了冰雪小镇,让人直观感受到了“人工气候”的工业力量,更让人得以体验“人工自然”的冰雪世界。是的,这是完全人工的,但又模拟或者说再现了自然。它稳定地拟真并出售冬天。
我们还可以看到一种人工旅游点,它集中了某种类型的所有景观,打造瞬间看遍全球的幻觉。例如“世界之窗”会把全世界的知名建筑缩微展示,就像游乐场集中了从过山车到旋转木马的所有游乐设施。例如在一个旅游点集中了诸多地方风情节目,任何时候进去都可以看到全年任何一个节日的表演,旅客还会被拉上去“喝花酒”互动。
旅游轻骑兵或者CityWalk,作为对人工集约化全案景点的一种反向操作隆重登台,它不去布置妥当的景点,而要进入到城市的实际生活,但终究仍只是一种“观光”。它进入了真实的场境,但并未进入真实的生活;与人工景点的旅游一样,它属于“快生活”的样式,它与城市飞掠而过,它是仪式化的到达,与“沉浸”没什么关系。
时间已经在现代化过程中永远地改变了。所有的沉浸式体验,都打上了消费的色彩,这种消费所交易的,是对田园牧歌和异乡风情的短暂体验,是对晚风拂柳的消失心有不甘的短暂回味。
我们看看陶渊明是怎样来到了桃花源:“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在这里,旅行者是一个时间的实践者、身体的在场者,他沿溪流而行,而不走去弯取直的捷径;他忘记了路程,也不在乎时间。他与桃花林相遇,看芳草落花。身体的行幽探胜与景观的变化细赏融合在一起。文章虽然可能是想象性的,但描述的状态是真实的,古代的旅行就是这样。
我们看看欧阳修是怎样写醉翁亭:“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在这里可以看到,即使文字峻急,作者心境仍是悠然。他以大写意的笔致带人进入滁州、琅琊、酿泉、醉翁亭,山林泉水、峰回路转。高浓缩文字、高密度信息,仍然不脱“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的慢节奏生活。
这种旅行方式才是“沉浸性”的,与“沉浸式”旅行大为不同。沉浸性是真正的沉进与投入,是身心的在场;沉浸式是类似仪式的打卡和身体到达。
现代旅行的直接目标感是被现代时间建构决定的,现代时间是被管理的,时间被视为可资使用的紧俏资源,为此,我们对时间的使用需要直接有效。这意味着要剔除所有多余的东西。我们再也无法想象像苏轼从海南北归那样,一走就是一年;甚至无法想象像五十年前那样,一个会议可以开上一个多月。我们习惯的是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近则走高速公路,远则坐高铁或者飞机,那是“端到端、点对点”的直达,中间不会有风景来打扰。哪怕休闲旅游,我们也计划好了时间,这样的时间以天计算。在这段时间里经常需要尽可能游览更多的地方,打卡的城市和景点数量经常成为旅行的自我绩效评估。
可以说,自从交通工具得以改进以来,时间管理就达到了连“正在路上”都被纳入的无缝状态,旅行完全可控了,效率也完全提升了,“沉浸”就不再是一种身心状态,而最多只是一种身体姿势。而且,这种身体姿势成为一种消费活动,付费购买加剧了“沉浸式体验”投入产出比计算,从而使“沉浸”变成其实无法沉浸的打卡。沉浸性生活与高效率社会,两者不可得兼,沉浸性的消失是效率的代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