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兵的“任重道远”

长江日报 2025年03月06日

    □ 王维旗    

    1970年10月初,当兵不到一年,我由总后某基地兵站调往新组建的一所野战医院,任通讯班长。

    医院刚组建,急需补充兵员。10月底,适逢一年一度的接兵任务,院务处领导派我参加上级组织的接兵团,前往山西省太原市接下年度的新兵。那个年代,接兵是妥妥的美差。因为当兵几乎是所有年轻人梦寐以求的愿望,接兵的人自然成了香饽饽。

    接兵团入住太原市并州饭店,食宿条件极好,正餐八菜一汤,顿顿有细粮,简直是贵宾待遇。空暇时还能逛逛街、压压马路,感受异乡风情。对于山沟当兵、一天两顿高粱米的我,更是受宠若惊,好像天天过年。

    可好景不长,接兵工作尚未具体展开,一天连长突然通知我代理排长,翌日前往古交区(今古交市),独自一人去接野战医院的新兵。

    晴天一声霹雳,我立马蒙圈了,大脑一片空白。团、营、连部都在太原,接兵是有领导、有组织的团队任务,本是连、排干部的活儿,他们都是老兵,年龄在二十几岁到四十来岁,有较多的工作经验,遇到问题可群策群力,再不行还可逐级请示。而我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蛋子,小白一枚,啥都不懂,竟被突然委以重任,要独自一人前往偏僻山区,完成一个组织的工作任务。心里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不由得暗暗叫苦。

    服从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即使“力小任重”,也只能硬着头皮“千里走单骑”了。

    第二天上午,我乘坐长途公共汽车前往古交。途中要翻越海拔近2000米的高山,汽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一路哼哧哼哧爬行着,大约中午一点到了古交,我直奔区武装部。

    武装部长已接到通知,所以在等我。他姓黄,人挺和善,40来岁。见面寒暄几句,在区政府食堂填饱了肚子,黄部长简要介绍了区里组织开展征兵工作的安排,并谈了古交区村落分布情况。任务很紧,说好第二天我们一起下乡,逐村开展兵源摸底。随后黄部长问我年龄、当兵几年了,我说19岁、当兵3年了,部长眉头一皱,两眼直勾勾盯着我,颇有狐疑,但没再问什么。我之所以虚报年龄军龄,也是老兵们的经验传授,担心部长觉得我就是一个新兵,在一些事上糊弄我,乃至接兵任务不尽如人意。

    第二天早饭后,黄部长和另一位干部老侯陪同我走向大山深处的村落。那时区武装部长公干外出,也是公交或“11路”自驾,且各村根本没有公路,只有河套和羊肠小道。村里人外出,能搭上个顺风的毛驴车,已算不错了。

    有黄部长和老侯带领,我的压力一下释放不少。路上我们边走边聊,不时观望身边的自然面貌,一如当下的深度游,完全不觉疲惫,似乎还挺享受这辛苦的跋涉。

    到了第一个村,黄部长找到支书,彼此问候,把我介绍一番,再谈征兵任务,提出具体要求,然后征求我的意见。古交土话晦涩难懂,尽管竖着耳认真辨听,我依然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但我默默观察,看他们见面怎么寒暄,什么动作表情,怎样沟通,讲了哪些内容,以及如何跟适龄青年见面聊天,工作结束临走时怎样告别。走过一两个村,对整个流程有了大致了解。

    第二天刚到一个村,黄部长告诉我,村里接到区里电话通知,要去市里开会,他和老侯不能再陪同,只能我一个人“继续革命”。征兵任务刚开了个头,大量的工作还在后面,没了依靠,没人指导,也无法和连里取得联系,我成了山川异域的独行者,要面对未知的诸多考验。

    古交人烟稀少,走在山里半天遇不到人,山里面还有狼,遇到狼怎么办,怎么和狼搏斗……想到这些不由得心里怦怦直跳。为确保自身安全,我每天日出而行,日落之前赶紧在村里安顿下来。

    由于没有地图,一路怎么走全靠问。每去下一个村,都是老乡事先指引,半路碰到人再问。一个人在山里马不停蹄地行走,单调而乏味,机械而惯性,只为完成压力巨大的任务。

    我一路轻装简行,一个军用挎包装着笔和本,一张军人通行证,算是身份证和介绍信,每到一个村先亮出来验明正身,自我介绍。我效仿黄部长,直接找支书或队长。征兵的事各村早已知晓,所以一般直奔主题,书记介绍村里适龄青年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政治面貌、文化程度、本人现实表现、当兵意愿等情况,我一一记录完整。然后和适龄青年见面,交流互动,宣传保家卫国神圣、报名参军光荣,观察他们的身高、相貌特征、语言表达、性格特点,了解他们的健康状况、家庭成员、生活水平、思想倾向等等。适龄青年也提出了很多问题:部队在哪里?东北冷不冷?服役期几年?多长时间能回家探亲?部队有什么纪律要求,等等。在保密前提下我尽量解答,以激发他们报名参军的热情。夜晚,山村静谧,我住的老乡家院里往往人声不绝。

    对报名的青年,我还要登门家访,详细了解家庭情况,父母长辈的态度想法等等。老乡们很质朴,有位七八十岁的老大爷竟称我老王,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觉得实在是承受不起。他们对我的尊称,其实是对解放军、对红帽徽、红领章和绿色军装的崇敬,是对接兵任务的看重,也让我更加增强了责任感和使命感,坚定了一定要把接兵任务圆满完成的信心和勇气。

    家访赶上饭点,书记或队长都要派饭,就是安排到老乡家吃饭,而能派客饭的老乡家,条件相对好一些。村民民风淳朴、待客实诚,往往会把留着过年的一点细粮拿出来,接待我这个不速之客。而村民们常年以山药蛋(土豆)和杂粮为食,白面是他们过年的念想。不管到谁家吃饭,老乡都像招待贵客似的,包饺子或擀面条。尽管我一再说特别爱吃山药蛋,可老乡觉得那是他们的饱腹之食,白面才是待客之道。有的老乡家没有细粮,就用莜面做“猫耳朵”,唯恐怠慢了我。有时老乡家小孩儿眼巴巴地看着我的饭碗,我实在难以进食,就把饺子拨到小孩的碗里,老乡却一把抢过来,再放回我的碗里。

    不管吃什么,按部队规定,一顿饭都是一毛五分钱、半斤全国粮票,这是战士公务外出派饭的付费标准,也是纪律。尽管老乡都诚惶诚恐地推辞不要,但部队纪律坚决不能违反。

    独自承担接兵任务,一开始感觉泰山压顶,望不到工作的尽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当我一步一个脚印丈量着高山大川、羊肠小道,完成一个、两个、三个村的摸底后,心里渐渐有底。但毕竟任重道远,我不时掐指盘算还剩下多少个村,还得多少天。就这样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当完成最后一个村的摸底,我顿时如释重负,二十多天的压力瞬间灰飞烟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二十多个日日夜夜,我苦行僧一般踽踽独行,咬牙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完成接兵任务。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其实是未曾任重道远时,任重道远谁都愁,唯有前行解忧愁。我为自己的任重道远感到自豪。

    紧接着,组织政审合格的应征青年到区医院体检,体检合格后,最终选定40个人,由区武装部发给“入伍通知书”,新兵领取军装被装等用品,待命出发。

    离开古交时,黄部长又问起我的年龄。接兵任务完成,我已无需担心,便如实相告。黄部长听后笑着说:我说怎么看你也不像19岁呀!

    11月底,40个新兵前往太原,与接兵团其他所有新兵会合,乘坐闷罐列车,驶向远方的军营。

    看着穿上军装的40个新兵,我心中无限感慨。他们是我二十多天孤独寂寞夜以继日工作的回报,是我圆满完成接兵任务的见证。新兵的年龄都比我大,最小的也近19周岁,可我一个小兵把他们领进了革命大熔炉,让这些大山里的青年成为一名军人,开启了全新的人生旅程。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退路必然前行,没有选择就是选择。唯有全力以赴、向前而行。人的潜力在重压下是能够超常激发的,小马拉大车就是潜能的超常释放,只有树立战胜困难的自信,才能把不可能变成完全可能。

    50多年过去了,接兵往事依然历历在目。我经历了同龄人不曾经历的任重道远,却也收获了“天降大任”后的历练成长,始终在坎坷不平的人生旅途上坚韧不拔,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