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令寿
在来到广水月光海前,我同很多人一样,笃定李白的《静夜思》写于扬州游历生病时。言之凿凿的说法与文献,似乎已将这一定论深深烙印,让人深信不疑。毕竟文献记载,《静夜思》创作于唐玄宗开元十四年(726年)九月十五日的扬州旅舍,那时李白二十六岁,同日同地还创作了《秋夕旅怀》。可当我站在广水月光海的岸边,心中原本坚如磐石的定论,却如薄雾般渐渐模糊。
月光海的前身是依托1958年建成的徐家河水库雕琢而成的湿地公园,如今已是热门旅游地。那天,我登上游轮,在月光海中游弋。眼前烟水空蒙的湖面,美得让人窒息,时间仿佛都停住了,脚步也变得迟缓。极目远眺,蓝天无云,湖面波光潋滟,金银光芒交织,这般澄澈天空、广袤大地、灵秀山水,摄人心魄。隔着月光海,能隐隐望见对岸墨绿如黛的寿山,它与安陆的白兆山遥遥相对,浩渺的涢水在两山之间悠悠流淌。
“喏,那就是当年李白写下《静夜思》的地方。”同行的广水作家黄海卿指着寿山说道。黄海卿虽身材不高,脑袋却显得格外大,里面装着的,是他用双脚无数次丈量过的广水的每一寸山山水水。谈及李白,他滔滔不绝,满是热忱与自豪:“毫无疑问,李白的《静夜思》写于寿山。”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李白“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常自叹“孤剑谁托,悲歌自怜”。他来到安陆,娶了前宰相许圉师的孙女许紫燕,在此度过十年。这十年,他在岁月的蹉跎中游乐,在山水的环抱中陶冶心情,在酒隐的生活里实现精神的升华,最终成就了后世的无上辉煌。他以安陆为中心,足迹遍布周边,寿山自然是他常去之处。在那个寂静夜晚,他落脚在寿山麒麟阁附近客栈,皓月当空,银白的光辉洒下,李白触景生情,于是《静夜思》诞生。
黄海卿说,从前广水没有月光海,水库形成前,这里有月光河和月光湖村。聪明的广水人将水库改名为月光海,看似与李白《静夜思》巧妙嫁接,实则并非牵强。内地人少见大海,内心向往,所以喜欢把湖称作海,像蒙古族人称湖泊为海子,北京有什刹海、中南海,云南有洱海。关于《静夜思》的创作地,安陆和广水一直争论不休。古书记载寿山曾属安陆,从某种意义上说,《静夜思》既是安陆的,也是广水的,更是属于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化瑰宝。
从旅游角度看,先下手为强很重要。赤壁之战发生地之争多年,文武赤壁之争,咸宁人和黄冈人各执一词。实际上,当时战线长,长江南岸的黄州、江夏、蒲圻都曾是古战场。蒲圻人将蒲圻改为赤壁,木已成舟,原本无定论之事仿佛成了定论。做旅游,宣传重要,但实际行动与落实更关键,只有落地生根,才能开花结果。事易时移,1000多年前的事情有的确实很难说得清楚。
夜晚,我宿于月光海湖畔木屋。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涌来。1000多年前那轮照耀过李白的明月,正以同样的倾角穿过我的窗棂。
望着窗外明月,不禁猜想:李白写《静夜思》时,或许也是这样温厚宁静的夜晚。他或许听到远处悠扬箫声,徒增忧愁,脑海中浮现出慈母白发、江南春闺遥望、稚儿啼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这些记忆似真似幻,缕缕相思愈发浓烈。于是,《静夜思》脱口而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他大概没想到,这首无意之作,竟被后人收进历史典藏。窗外影影绰绰的寿山,宛如饱经沧桑的老人,默默唤起这一带山水的文化记忆。山顶有巨石孤矗,刻着“李白赏月石”,与之对应的山下,也有一块花岗岩巨石,刻着“静夜思诞生地”,这是广水人对《静夜思》归属的有力宣示。
李白一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足迹遍布大唐多地。李白与李白文化的争论,永远说不完。明代李贽曾说:“蜀人以白为蜀产,陇西人则以白为陇西产……死之处亦荣,生之处亦荣,流之处亦荣,囚之处亦荣,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处,读其书,见其人,亦荣亦荣,莫争莫争。”
我今晚多希望做个梦,把诗仙请回来,问他《静夜思》究竟写于何处。恍惚间,仿佛听到他说:“我一生都在旅途,写了很多诗,《静夜思》写于何处,我也说不清了。”
离开时,回望这片水域,月光海不是终点,而是液态记忆的起点。带走的不是确定答案,而是千年月光留下的印记。那些争论与追寻,化作一面镜子,映照出仰望明月的灵魂、乡愁的形态和诗歌的魔力。月光海教会我们:最美的答案,或许就是永远保持追问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