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江日报记者 马梦娅

    2025年3月6日，“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成果展·武汉大学专题展‘月涌大江流’”在万林艺术博物馆盛大开幕。

    “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是习近平总书记亲自批准，二十年来一直高度重视、持续关注的一项规模浩大、纵贯历史、横跨中外的国家级重大文化工程。

    “大系”项目组穿越千山万水，抢救保护流散海内外的古代绘画遗产。他们完成出版规模浩大的中国历代绘画高精度系列图像文献全集，解决了古画名迹“藏用两难”的历史性难题，填补了中国古代绘画史的空白。

    “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共收录海内外263家文博机构的纸、绢（含帛、绫）、麻等材质的中国历代绘画藏品12405件（套）。涵盖了绝大部分传世的“国宝”级绘画珍品，出版《先秦汉唐画全集》《宋画全集》《元画全集》《明画全集》《清画全集》共计60卷226册，是迄今为止同类出版物中精品佳作收录最全、出版规模最大的中国古代绘画图像文献集成。

    长江日报《读+》周刊专访浙江大学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中心副主任、《宋画全集》《元画全集》副主编金晓明。自2005年起，金晓明作为主要成员全程参与“大系”编纂工作。何为中国绘画？中国绘画精髓何在？金晓明作出了解答。他表示，中国绘画艺术以独特的魅力，体现了中国哲学思想、审美观念以及文化理念，在全球艺术史上具有极高的价值与地位。

    ■ 打破规则制约，中国绘画表达“气韵生动”

    读+：您全程参与“大系”编纂工作，可否为我们精炼地概括一下，究竟何为中国绘画？

    金晓明：从本质上讲，绘画是众多历史文化载体中的一种类型，它反映人类的历史、文化以及文明进程，具有多种多样的样式。今天，我们谈的中国历代绘画以传世绘画为主体。

    中国传统绘画既是历史文化载体，又是艺术家的艺术作品。作为历史文化载体，绘画具有客观、实际的记录功能。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它也是艺术家对客观世界的思想和情感的一种艺术表达。

    绘画作品具有直观可视的特点和独特的语言，以此表达世界万象。我认为，中国传统绘画的精髓在于通过可视图像形式传递中华文化的精神意蕴。

    南朝齐梁时期的画家、绘画理论家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了中国画一直被遵守的“六法”理论：“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摹写。”其中的“气韵生动”是让我们整体上把握绘画的一个重要标准。

    以元代画家王蒙的《青卞隐居图》为例，它收藏于上海博物馆，堪称中国山水画的经典之作，是教科书级别的作品，至今美术院校中国画专业的学生常常被要求按照1:1的标准完整临摹这件作品。

    画作中，王蒙将高耸的大山以“之”字形形态构成画面，曲折扭动的线条，繁复多变的解锁皴、牛毛皴皴法，强烈的律动和节奏，把原本稳定且沉静的大山营造成为充满活力和生机的世界。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画的精神与着重点在于整体的生命节奏和意义的表达，而不仅仅是具体形象的刻画。

    读+：有观点认为，中国绘画写意为重，写实欠缺。您如何看待？

    金晓明：中国传统绘画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特点。宋元之际，特别是元代文人画高峰形成后，绘画已经突破了以造型为重要对象的框架，将其扩大到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表现。

    从整体上看，与西方绘画相比，中国绘画除材料工具差异外，绘画本体的图式结构、表现技法，以及在绘画中表达的传统文化等，都有明显的中国式特点。

    从时间维度来看，中国传统绘画先后形成了写实和写意两种类型。有些人总是说西方绘画描写得栩栩如生，非常写实，认为中国画都是写意，不会写实。事实上，中国传统绘画中，写实与写意两种类型都具备。

    从艺术表达的角度来看，写实偏于再现，再现是客观反映，即对人和自然所见的客观表达为主。而写意更有表现性特征，更注重艺术家内心情感的感受和抒发——如果不了解绘画的整体情况，很难了解绘画作品的精髓。

    在透视关系方面，中西绘画有很大差异。西方绘画遵循单点透视的原则，中国画则以多点或者说散点透视为主。单点透视按照近大远小的规律去作画，而散点透视则是从多个不同的视点去作画，能够更大程度地根据作者的构思需要将其所见内容作灵活处理，以达到感官和视觉上的美感。

    与此相关的是中国传统绘画中强调的独特法则，即“三远”法。北宋画家郭熙在其《林泉高致》中提出：“山有三远：自山下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三远法就是以仰视、俯视、平视等不同视点来描绘画中的山水，以表现新的时空感受。

    在散点透视结构的画面组织中，我们可以根据主体意识进行调整，进行选择和变化。不一定要完全受到近大远小规则的制约，使整个中国传统绘画更具有灵活性，更有利于艺术家主体意识的表现。

    例如《千里江山图》，连绵不断的景象，从画的一头到另一头，景象相隔千里。如果按照西方的单点透视方式，很难绘制出这样的作品。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也是如此。周昉并未按照“近大远小”的规则绘画人物大小，而是根据他考虑的人物身份的重要性来安排比例大小。

    读+：从这些角度看来，中国绘画体现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智慧。

    金晓明：确实。我们反过来看，讲述绘画作品时，西方画中没有类似于《千里江山图》那样的长卷作品的传统，十几米甚至更长的长度，而只有二三十厘米的高度，这样的作品中国人称之为手卷。这类作品的表现，类似于电影表现沿着时间维度展开的特征，它随着时间的延续不断变换场景，如电影一样。而一千年前，我们的画家绘画时，就可以画成像后来电影一样连续的画面。

    中国传统绘画还有一些特点，例如设色方面既有浓郁华丽的作品，也有纯净的水墨画。从宋代开始，水墨逐渐盛行，到元代文人画出现以后，水墨更是司空见惯。通过不同比例的水墨调和，通过用笔时间的控制，通过纸张对水的吸水程度的差异变化，使画作形成纯净和丰富的黑白灰色调的变化，带来超越现实的趣味。

    南宋画家牧溪的《潇湘八景》一组作品，笔墨简淡含蓄，意境幽玄，寥寥数景隐没于无限疏阔的余白中，让物象浮动在实与虚、黑与白之间，无不道尽其中意蕴，具有禅宗的意境。

    按照今天的哲学观念，我们常常讲对立统一，古人也是如此，他们强调“计白当黑”。“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都体现了这种意识。读画，“好看”只是第一步，画作中蕴藏的哲学与智慧更值得深究。

    ■ 既可关联去欣赏，又可单独抽离去品味

    读+：在您看来，中国绘画中有哪些西方绘画不具备的特质呢？

    金晓明：中国传统绘画还有一个与西方绘画最大的不同点，即绘画的“诗书画印”综合。诗、书、画、印四者融于一体，交相辉映生长在画纸之上。

    早期的中国传统绘画除了图绘文学名篇的作品外，题字和题诗相对较少，在元代，这种情况发生变化，文人画兴起后逐步形成了诗书画印综合的格局。这种综合不仅仅是将诗、书、画、印放在一起，而是基于绘画作品的内容意义和笔墨表现的审美趣味，让诗文、书法、绘画乃至印章形成互为关联、互为补充的深度结合。

    如王冕的《墨梅图》，绘墨梅一枝，并题诗以雅致的书法线条书写出来，配诗云“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这不是简单的1+1+1=3的概念，而是更完美地体现了画作的综合性和丰富性。

    中国传统绘画将文学、书法、绘画和篆刻艺术的诸多特长，围绕作品总目标有机综合起来，不仅仅是形式上的聚合，而是画家将自然观、山水观以及对人生命的感受，结合文本与图像，有效地表达出作品的深度。

    不仅如此，中国传统绘画将书法艺术的线条表现技法纳入其中，使得中国传统绘画笔墨技法表现具有独立的审美意义，这在西方绘画中是难以见到的。

    这些特点的形成基于中国传统绘画几千年的不断积累和叠加，它与中国文化的传统、哲学的内涵、意义以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密切关联。

    读+：我们做了哪些努力去创新式地推广中国绘画，让更多人领略其精髓，促进中外文化交流互鉴？

    金晓明：我们将“大系”成果出版后又延伸出其他内容。例如展览、讲座、课程、教育等，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相结合，让年轻一代感受历史经典，形成文化认同。

    “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编纂完成后，我们在全国各地进行了编纂打样稿和资料的成果展览。运用了现代科学技术，最大程度地还原作品的原来面貌，引发读者关注。通过计算机技术，我们提取经典绘画作品的元素，结合AI技术和VR技术，将其设置为综合场景，让观众身临其境，不仅能够观看作品，还能与其互动，极大提升了青少年和学生群体的观看兴趣。

    另外，我们还在学习强国等客户端进行了“每日中华名画”栏目中国传统绘画的短视频传播，从2020年上线至今年3月，推出的1669集短视频，总点播量超过5.51亿，总点赞量超2846万。

    “大系”成果在海外展览，出版物进入了世界各地的重要图书馆和文化机构，目前，美国的国会图书馆、柏林国家图书馆、大英图书馆、法国国家图书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都有“大系”的全集——这些作品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向世界，为其他国家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发挥了重要作用。

    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向世界，让更多人了解我们的国家、民族和历史。时代在前进，文化自信和认同需要不断传承，这方面的工作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