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保民
“武汉戏码头中华戏曲艺术节”和上海每年一届的“全国小剧场戏曲展演”都是全国性的新编传统戏曲剧目展,其中可以看到不少有新意的小剧场戏曲剧目,有的是传统戏的整理改编,有的是取材于传统戏而重新立意构思的重编。这两种创作方式都各有特点。我个人觉得,小剧场戏曲是非常适合探索继承与发扬优秀传统戏曲文化之路的艺术品种。有人说,传统戏挖掘的重点不在改编,而在发现。对这一观点,我深表认同。我深知传统戏曲有多好,哪怕改动一字,都可能像在古文物上刻了“某君到此一游”一样碍眼。所以,我在摸索一条借重原著但是重新“注解”(或互注)传统戏曲的路径。
关于小剧场,我认为,它不仅仅是剧场小、角色(所需演员)少,不仅仅是一种更贴近人心的私人化情感表达(以小剧场话剧为多),更不仅仅是把今人的思想借古人的口说出来的传统折子戏整理改编(以小剧场戏曲为多)。小剧场戏剧,它应该不只是剧作形式和内容上的新,而且还应该具备一种有别于戏剧文学而独属于剧场的演剧形式本身的表情达意功能,艺术家正是由此而在剧场中进行一种现代文学所特有的主观但是理性的哲思,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经思考即可领悟的人生况味。我甚至极端地认为,戏不一定非得写得那么主题鲜明,适当的暧昧与多义反而意味无穷。好戏让人七分懂,且留三分待回甘。
我极为严苛地认为,每一个小剧场戏剧都应有它独一无二不可模仿的结构形式。遵照这一信条,我自行摸索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结构主义”剧作法,成功与否,且让我抛砖引玉,以期就教于方家。
从在戏剧学院读书学习戏剧创作伊始,我就迷恋于一种魔方般的拼贴、对应的戏剧结构方式,它就像汉字的会意造字法,两个字拼贴在一起造出第三个字,比如口+鸟=鸣。又像电影的蒙太奇,两个镜头的拼接,产生第三种意义。我的方法是,把两个故事,两种场景连续拼接在一起,由此产生两个故事和两种场景各自都不具备的第三种形而上的意义。此时,结构即主题。
下面以小剧场戏曲《再见卓文君》为例,阐述一下我在这一艺术手法上的实验:结构上的拼贴与对应,以及借此产生的艺术与生活的辩证关系的哲学主题。
《再见卓文君》剧情:琴挑之后,卓文君夜会司马相如,与他相约私奔。文君下去收拾细软,暂留相如在台上激动地感谢上天赐他一位能识英雄于尘埃的红颜知己。可是他等来的却是一个泼辣的当代小女人,破口大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整天把自己当才子。原来这“相如”是一个剧团的小编剧,前几年剧团转企后,他在老婆开的鸡汤馆打工洗碗,把自己想象成了在卓文君的酒店洗盘子的司马相如,每次趁老婆不在,就趴柜台上在菜单背面写起寄托其红颜梦的剧本《卓文君》,因为有个像追求卓文君的土豪程郑一样有钱的文化商人郑钱答应做他这个戏的投资人。越是跟那个千古传颂的汉代浪漫爱情故事相比,他的当代生活越显得窝囊和猥琐:写到卓文君当掉鹔鹴裘为创作《长门赋》的司马相如换酒喝,老婆气得摔了他的酒瓶;写到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展我东阁床双双卧鸳鸯,老婆掀了他写戏的餐桌拼起来要打铺睡觉;写到《长门赋》为司马相如换来了高官厚禄,老婆一把火烧了他的《卓文君》。小男人为抢救艺术打了老婆一巴掌,老婆拉开拼命的架势一头朝他撞过去,撞碎了店里那口煨汤罐,再爬起来时,因为脑震荡,老婆从此精神失常。小编剧像排戏一样陪着记忆错乱的老婆模拟着他们跟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同样浪漫的初遇场景,直到把她唤醒,她恢复正常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还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把他又打回了被老婆镇压和轻贱的现实中,趁天没亮赶紧煨鸡汤去了。老婆不知道那一夜他就在她眼前独自经历了那个顿悟的时刻——他创作《卓文君》的激情,以及所有的细节,都来自潜意识里对他和眼前这个小女人之间一去不返的最初那段生活的追怀:原来艺术创作就是以生活为原型创造自以为美的形象,艺术家却又错误地厌弃被艺术衬托得丑陋的生活。剧终时,小男人把《卓文君》当作引火草投进煨汤的火炉,在熹微的晨光中,炉火照亮了这对贫贱夫妻的脸,小男人泪光闪闪,小女人则依然是满脸的怒火。
通过如上情节的讲述,这个戏的主题与现实意义应该毋庸赘言了。我想谈谈这个戏很容易被粗心的导演忽视的由对应结构所产生的主题上的附加值:古今生活场景对比鲜明,相如与文君那场千古佳话有多浪漫,当下这对小夫妻的生活就有多烦琐;眼前这个小女人越是泼辣庸俗,小男人就越是想象卓文君的浪漫多情。当疯癫的小女人穿上那件因他当年一句搭讪的夸赞而买下的汉服,剧中同时也是卓文君穿出鹔鹴裘唱《白头吟》而与相如决裂时,一件道具打通了古今两个故事的质地:原来自己的女人就是卓文君——当年就因为他夸她一句像卓文君,当晚她真的就像卓文君一样跟他回了家。她爹也像卓王孙一样与她断绝了关系。这个当代小男人顿悟:你羡慕的生活不过是浪漫的传说,你所过的生活才是你唯一的现实,眼前人就是你的守护神,不假外求,你真正所需的一切,你的生活里本来都有,只是被一地鸡毛的生活淹没了,也许只有在一种非正常状态下,才能恢复初时的美好,如开场歌所唱:“今生有缘终相聚,缘尽情了难相弃。山盟海誓无凭据,只管以身相许。良辰美景成追忆,年年回首惊奇遇。抵不过人生不再如初见,可怜今日,有泪空如雨。”于是,在小男人正续写的《卓文君》中,身着古装的司马相如向卓文君谢罪的唱词,一字一泪都成了小男人对为他牺牲了一切却被自己误伤且有可能再也不会醒来的妻子的忏悔。
《再见卓文君》的剧名即有双关含义:一、再见卓文君——老观众再次见到一个新的卓文君;二、再见,卓文君——男主人公不再需要传说中那个浪漫的卓文君了。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进了三里屯试衣间,唯一适合你的人现实中正在折磨你。以审美的眼光看世界,生活就是戏。
在演出中,每位演员分饰古今两角,是上述哲学主题得以实现的必需的演剧形式。汉代生活演为戏曲,当代生活演为话剧——为了古今生活场景判然有别,也应该如此牺牲一场演出的剧种的统一性,为了一个更高的艺术目的,我想这样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转而更加迷恋我们的母语文学,尤其是那些神奇的故事,比如黄粱梦、南柯梦与烂柯山的故事,简直让人觉得爱因斯坦与霍金关于时间的惊人推论,都不过是对这些神奇故事所作的科学注解。这些故事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浓缩了中国古人对现实人生的哲理感悟,充满历史感与沧桑感,而且还是奇妙的一瞬间的沧桑,最是使人感叹,我们的古文化是如此的浪漫与空灵。这些显然来自民间或经过民间加工的故事,与我国古圣先贤创立的虚实相生的哲学思想、人这个小宇宙与大宇宙的天人合一的对应关系之说浑然一体,就是说我们这个民族具有一种与西方截然不同的对宇宙与个体人生的感受方式以及由此产生的艺术思维(比如《牡丹亭》中那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为一梦而死又为梦复生的至情少女形象,就绝对是西方大师创造不出来——想想歌德对《好逑传》的激赏——汤显祖也正因此而绝不愧为与莎士比亚并肩而立的东方艺术大师)。
我想只有沉下心来学习并深刻理解了我们的传统文化精神,才谈得上继承,也才能更好地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贡献。
(作者系武汉艺术创作研究中心一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