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洁岷
我们从一首收录于《21世纪两岸诗歌鉴藏(戊戌卷)》的小诗谈起。
《那是我们的位子》(作者:肖雨)
我和小E出门散步时
每当看到126路公交车
都会不由得加快步子
奔跑着跟上它
走到车厢尽头那个座位上
静静地坐下来
直至终点我们下来
然后又慢慢地走回来
司空见惯的某路公共汽车,在被“我”“每当”看到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奔跑着跟上它”。叙述者把握了实况和细节,给予读者的画面并未晃动或失焦,直到出现“那个座位”,读者才会思虑作者所言究竟是事实还是杜撰?“直至终点我们下来”,这句显现出坐的车已经具有日常生活所需的功能,这时,作为日常生活的叙述已然“失焦”,叙述也同步起了微澜。“终点”不再是站点,而是公交车停止开动时,乘客必须下车的地点。“然后又慢慢地走回来”,则彻底抽空了“坐车”的日常意义甚至真实性。
我们在整个叙述过程中,看不到叙述者的主观态度,整个“126路公交车”就是一个加载了两个真实却未必真实“现实”的“人物”,需要读者从非日常、非现实的角度重新认识、体味一番。整个过程就像两个视角人物演绎的一场仪式。如果反复阅读这首仅仅8行的短诗,会有一首歌曲循环播放后弥漫出的失落感,失落之际又不由得好奇,好奇后还隐隐地被感动,因此,在零度抒情的叙述竟然产生了一种抒情性。“小E”是一个英文或拼音字母代替的人物,“小E”比起“小张”“小马”等则又无端多出了一丁点消逝的意味,虽然可能是作者不经意间书写的一个符号,但在这一系列的场景清单里,也参与了悬念场景的扩展和蔓延。
当下,AI深度介入文学语境,本人也尝试使用了一下,它关于我本人写作的回复中臆造了一首并非本人的诗《空宅》作为代表作进行赏析,并且说是在2016年刊发在《诗刊》上的,内容如下:“椅子在黑暗中长出年轮/被遗落的眼镜片/折射着上个世纪的月光/门把手上的月光/正以每小时0.03微米的速度风化”。我们看到,诗的时空设置、抒情消解、意象逻辑链条的生成,都达到了一定的成色。由于AI应用的进化,目前AI的“创作”水平,比百度文库的小冰,比豆包等都有显著提高,粗略看起来,可以说比一般正式刊发的诗人作品不差。这样的话,那些低幼的,南郭先生式的写作者的生存空间将被压制得逼仄,是否可以说会逐渐被替代了?我向AI指出,《空宅》并非我的作品,它立马承认错误,编造了一个我的“真实诗歌”《父亲的大兴安岭》(收录同样不存在的诗集《词的解析》):“雪落在父亲的军大衣上/他数着松针计算纬度/冻土层的年轮里/有麋鹿角在缓慢碳化/一张地图的皱褶/藏着他错位的青春。”它在这里展现了对历史记忆与个人经验的书写,“有麋鹿角在缓慢碳化”与“月光正以每小时0.03微米的速度风化”一样,可以说是有一定独创性的句子。但我们看到,它的这两首“诗”,虽然成色不差,但都只是在尽力完成一种“题材”,由于它目前不具备作为“人”的主体性,所以除了漂亮的句子和大致的完成度,还不具备一颗跳动的“诗心”。与《那是我们的位子》相比,高下立判,后者一个漂亮、可圈点的句子都没有,看不出常见的诗歌语言技巧,连一个比喻或夸张都没有,甚至在字里行间也看不出什么现代、后现代的意图和追求,却作为一首诗悄悄吸引我们,简练而不简单,余味绵长。
那么,可不可以让AI写作,然后诗人再在它的基础上加工完成呢?我的答案是不可。因为,AI的写作是基于具有强大算力的算法,来自比几乎所有的人类个体更大的数据,换句话来说,个人的阅读面被它赶超是轻而易举的事。那么,它的语言组织、构架,会来自它所吞食、存储的数据,它的“诗”实际上是在大数据的基础上生成的二阶数据,这种数据与诗歌所要求的核心创造性——是“诗意创造”而非“句子创新”,有巨大的也许是难以跨越的鸿沟,因为它没有办法“亲自”体验一个活的生命感知。“诗”古往今来都是在既往的全部诗篇,诗既在又不在诗中,其最宝贵的部分不在经典化诗歌的内部,而是在“诗”的集合体边缘的游移部分,寻找、分蘖未知。而诗歌语言的未知项,单凭算法是激活、点燃不了的。显然,新的诗篇并不都可以囊括在算法逻辑里。
还有,就是AI是无人格的事物,所以它可以在它的逻辑框架里胡编乱造,或兢兢业业虚构,它不对生成诗篇的原创性负责,有可能,它提供给诗人的诗来自其他的诗人,或者是其他诗人的诗句的过度仿写,如果诗人加以采用,不排除有被指认仿冒、抄袭的风险,那时候,无法律责任的AI没有办法为作者挡枪、免责的,对这一点,我们对AI的应用要有边界警惕性,应保有清醒的认识。
(作者系诗人、江汉大学期刊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