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敖跃华
很小时候，听父亲说，他的爷爷，亦即我的太爷，是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的。初听此事，我只是本能地恨得牙挺，这日本鬼子太坏了！
稍大一点，我产生一些疑问，我的老家在荆山深处，可算是极其封闭的穷乡僻壤，交通不便，远离城市，远在东洋的日本人是怎么“劳顿”万里炸死我的太爷？并且我听说，太爷一生勤劳，为人善良，是一位靠父辈与自身种田起家，通过读书识字、积蓄微薄银两初入商道的普通生意人，他与外人没有纠葛，更与洋人没有血海深仇，却没能像正常人寿终正寝，这不得不让作为他后人的我始终耿耿于怀，难以安放那颗不平的心。
再后来，随着自己知识的增长，加之社会进步、信息开放，我逐渐弄清了太爷罹难的前前后后。
据父亲曾经回忆，辅之有关公开史料佐证，1940年12月2日上午，何基沣（中共特别党员）将军所率国民党第33集团军179师，由河南邓县移防湖北远安，途经荆山腹地南漳肖埝街准备宿营休整。下午2时许，两架日军侦察机凌空盘旋一周迅速飞离。未几，20余架日机赴来，对肖埝街实施密集轰炸。投弹60余枚，机枪对地扫射不停，历时数十分钟。致使179师537团150余名兵员及20余匹军马被炸。民众死亡80余人，房屋被毁90余栋。这是抗日战争相持阶段，日军为了达到其军事战略目的，对南漳等地区进行的又一次军事暴行。
我的嫡亲太爷，当时是肖堰街上一名普通的杂货铺商，也是80余名死亡民众之一。
据说，太爷的店铺在上街尽头，日军侦察机飞离之后，他与部分街民已感危险将近，惶恐地逃离，往老屋花垴池方向奔跑。如果一直远逃，或许能躲过一劫。可是，离开一段路后，他突然牵挂起铺房里20多斤黄丝，那可是店里新进的最值钱的货物，损失了会影响一大家人的生计。于是他掉头回店意欲扛走。可刚到店铺门口，大批日机抵近肆虐，一架敌机俯冲下来，对准太爷一阵扣射，一弹正中下腹，太爷当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日机飞离过后，发现太爷的乡亲，一面备担架运送，一面报信远在崇山峻岭上的家里人。担架行至一段叫七里冲的山谷，经过一族亲门口，与闻讯赶来的太奶奶和我的幺爷（太爷最小的儿子）相遇，此时太爷奄奄一息，家人不知所措，惊恐中利用土办法，借杀族亲一只活鸡，用鸡皮蒙住弹孔，以赖止血镇痛，或可让太爷活着回家，即便是死，死在家里也是最善的结果。然而，回家的路，山高坡陡，苍山重重。半途中太爷停止了心跳，撒手人寰。最终被埋在他老屋之侧的青山丛中，时年四十八岁。
正值壮年，家中顶梁，猝然非命，这在帝国铁蹄猖獗年代，百姓之死，犹如沙尘之灭。但是，这对于一个无辜家庭乃至家族来说，堪比塌天之灾。只是此时此刻，啼天哭地，又能何用。唯有雪耻沉冤，方可节哀。
沧海桑田，时光荏苒。转眼间，太爷离世已85年了。我想郑重告慰九泉下的太爷这样几桩事。
太爷，听父亲说，在您遇难后，全家人顿觉自己虽为普通山民，但国破家残，巢覆卵毁，家国一体，休戚与共。您的家人毅然投入了对敌斗争，直接、间接地成为抗日力量。您的长子也即我的爷爷，在抗日统一战线的引领下，1942年曾凭借时任乡府公职身份，募兵百人组建“抬扶纵队”，并亲自担纲领队，远赴应城支援抗日前线。您的二子亦即我的二爷，继承了您的生意，并利用商人身份，长期为抗日队伍募集钱粮支援抗战。经过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中国人民最终取得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
胜利需要巩固，国防需要接力。您的四子即我的小爷，1948年积极参军，成为一名解放军南下战士。您的长孙亦即我的父亲，新中国成立之初，光荣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有着服役五年保家卫国的军旅生涯。不仅如此，在您的重孙辈中，也有考入军校，立志卫国的佼佼者。
我还听父亲讲，您是一位知书达理的生意人。您曾经的理想是“耕读举家，以商兴财，致富昌学”，希望家族中的子孙们多读书、能成才，有利国家。如今您的家人经历了整个国家生死存亡百年屈辱的洗礼，子孙在新中国生生不息，枝繁叶茂，他们通过读书，有的成了军人、警察、公务员，有的成了医师、法律工作者、软件工程师、公司职员、大学生、研究生，分布在祖国大江南北，成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积极参与者。
我还想告诉太爷，您的家乡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老街已成历史，新街康庄大道，城乡建设日新月异、蒸蒸日上，百姓不再贫穷，全民已入小康。您从街头回老屋的那条漫长的山路，过去单趟要花费半天的工夫，现在公路修至门前，二十分钟即可到达。整个南漳山县交通已是四通八达，高铁高速纵横交错，贯穿全境，回家的路不再遥远，远行的路只在瞬间，人类时空，已被称为“地球村”。
太爷，我最想告诉您的是，我们的国家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下，新中国白手起家、艰苦奋斗，成就举世瞩目，复兴梦成在即。尤为自豪的是国家军事建设威仪天下，上可揽天逐月，下可深海缚龙，远有航母巡洋八方，近有鹰击拒敌千里，特别是新近有东风长箭傲指长空、六代战机亮翅苍穹，中国人民腰板更硬、底气更足，正如开国元帅彭德怀老总曾经所说，“几个帝国主义国家架起几门大炮就可以征服一个国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再不会承受任何侵略者与外部势力的欺凌了，我们的人民正昂胸阔步，意气风发地前进在铸梦中华的伟大实践中，共享国富民强的太平盛世里。
太爷，您是抗日战争时期数千万中国死伤民众之一，我们的家庭因此也是遭受与见证日寇滔天暴行的中国家庭之一。盛世今日，已雪百年之耻。捷报佳音，告慰先人，乃子孙之责。作为您的直系曾长孙，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此番絮语，唯愿太爷安息，愿我们子孙后代不忘国耻，缅怀先烈，自强不息，珍爱和平，愿祖国繁荣昌盛，永远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