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味道的地方

长江日报 2025年10月23日

    □ 余国华

    从前,我写小说的时候,承蒙有朋友抬桩,称其是汉味小说。闻言,我很快活。

    上述几句话,个人觉得,就有点汉味。开头的第一句,用的是从前,而不是以前,以前从前,差不多的意思,以前用得多,从前用得少,就用从前,俏皮一些。比方昨晚上下了雨,有些武汉人用落雨,这个落字也有趣,白居易还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文呢。

    武汉人,年龄稍长的人,说话讲究,甲问乙,您家贵姓?通常人回答,免贵,姓张姓王姓李。但讲究的人说来,就有味。甲问乙,您家贵姓?乙回答,小姓戴。

    还有一词,除了武汉,其他地区的人很少这样用:甲问乙,最近过得么样?乙回,不行喔,过得挖苦。

    武汉人太聪明,太灵动,挖苦是动词,武汉人当形容词用。

    还是这个情景,甲问乙,最近过得如何?乙三个字作答,撑到搞。

    我很喜欢撑到搞的人,不服输,自己激励自己,撑到搞。撑到搞是武汉人的个性,反映在语言行动中,都有股劲在里头。

    我父亲是个胆量极小之人,他是遗腹子,孤儿在世,无人抵腰,自然不惹事不生事。父亲中风后,经治疗,好了很多,不过,再怎么好,大不如前。有回过马路,我作势想扶一下父亲,父亲头都没回,径直摆手。这就是撑到搞。

    “撑到搞”不能越界,越界多了,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就是死撑门面,为什么用个死字呢,说明过分了,说明撑到他撑不住了。武汉人通常不会到这个程度,他们撑到搞,是跳一跳摸得到,而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有些人把武汉人湖北人这个撑到搞的性格,称为不服周,古代楚国人不服周天子,是很有道理的。当然,这个我不在行,中学没怎么读,大学读的体院,做记者做到退休,已经是撑到搞的极限了。

    武汉人在不服周撑到搞的时候,身段会柔润一些,会从容一点,绝不匆匆忙忙,连滚带爬。从前(又用的是从前),从前武汉出租车司机用手打表的时候,好多司机,绝不是等乘客一落座,车子一启动就打表,他们的搞法是车缓行个三四米,慢慢地,轻轻地,像是舍不得一样,按下计价器,从容不迫,让点蝇头小利。

    司机这个搞法让乘客舒服,特别是在飞机场火车站拉的外地乘客,觉得武汉人大气。假定外地乘客甲到武汉来谈生意,心里完全会这般想:武汉这地方,可(这里念“kuo第三声”)得!连出租车司机都如此大气,那跟我合作的张董事长王总经理,肯定可得可得!

    这里插一句,如今的武汉,舍一点的行为越来越多,建设大道上武汉图书馆边的两家银行,大楼就往后退了很多,留出大片空地做了个稍高一丢丢的平台,看着舒服,走着放心,有回在平台上,银行组织青年员工打篮球比赛,热闹。事毕,撤篮球场,恢复宁静。

    回到头说出租车,出租车是一个城市的脸面,所以市长大年三十,请司机吃个年饭,足球场免费开夜灯,让司机打场球,都是让人很舒坦的动作。

    武汉人讲究个舒服,所谓舒服,就是有度,赞美人,不会用很夸张的语言,会这样用——“是那个事”。伏明霞的跳水、郑钦文的网球,都“是那个事”。以前的足球世界杯上,克罗地亚球员苏克尔,左脚出众,有人赞美,苏克尔的左脚可以拉小提琴。这是外国语言,武汉人或许会这样说,苏克尔的左脚可以写毛笔字。但是这样赞美,苏克尔不懂何为毛笔。武汉人用字节约,也可以四个字:是那个事。

    我女儿小时候学手风琴,因为搬家的原因,后跟大师张帆学,第一节课,女儿手指动得比较大,声音拉得很有点响,张大师纠正后说,拉琴是这样的,拉忧伤的曲子,不要拼命忧伤,因为音乐本身就是忧伤的。拉欢快的曲子,也不要太高兴了。哀而不伤,狂而不放。“按(此处第三声)到搞”。

    这个“按”字我不会写,也不是“摁”字,就是自制一点,就是女儿儿子考上了北大清华,父亲本可以喝八两酒,却只喝半斤。

    武汉人在撑到搞和按到搞之间游刃有余,从容不迫过着人生,高度的激情和高度的自制完美结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皆为精灵。

    比方伏明霞,1996年奥运会,板台双料冠军,到清华大学读书,谓,我已经到山顶,除了下坡,无路可走。在清华读书两年,又想跳了,复出,2000年奥运会,战胜如日中天的郭晶晶,又拿冠军。伏明霞复出的日子,哪一天不是撑到搞,她成功的日子,功成身退,不仅退出跳水圈,是全退,退出体育圈。中国古人说的,事了拂衣去。当今人说的,不带走一片云彩。

    如伏明霞这般境界的武汉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武汉人,不登峰造极,过着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烟火人生,活得真实,赞美人——是那个事,批评人,会不会说不是那个事?说笑了,武汉人批评人,嬉笑而不怒骂,比方说某人喜欢占便宜,旁边的人,会笑着说,他,会来事。还有一个说法,叫“汪到搞”。就是有点过界捞的意思。

    一般而言,天气炎热的时候,武汉人会声音大一点,那是太阳惹的祸,眼下天气转凉,秋高气爽,热气一退,人火气也泄。甲说话做事,让乙不爽,乙绝对不会对甲这般说,“一巴掌呼死你”。有些人把这称作“汉味”,这是误会,甚至是诬蔑,他们不觉汉味的精华,汉味是这样的,甲说话做事让乙不舒服,乙不满地说:“你这是给药我吃咧。”只说到这个程度。大人大事的,都明事理。再重一点的,也不是割袍断义什么的,而是,“冇得下次了”。再重,“遣!遣远点”。四个字,比什么“一巴掌呼死你”用字更精简,语气更坚定,遣!铿锵有力。即使这般,从字眼语气来说,都不会到跳起脚来指着对方鼻子“昂”的地步。

    武汉人把“嚷”称作“昂”,有一次,我有幸和武汉的作家们在疗养院闭门写小说,邓一光负责喊大家吃饭,大家称他是“昂长”。

    一日之中,可以听到好多昂字的运用,特别是男性,年龄有点大的男性,对身边或者电话那一头的女性说,你莫昂撒。意思是有话好声说,轻声说。

    这几十年来,武汉的女性表现优秀,所以她们声音大一点、高一些,可以理解,她们有资格昂。

    说到武汉女性,我就想到在湖北队国家队的教练余丽桥指导,我在50岁的时候,跟余指导学打网球,队友10岁,有蔡晟的女儿,当时她有一米七的身高,大家叫她大蔡,还有如今红遍中国的郑钦文。余指导很威严,有天她训练一个队员,队员打了半天,达不到余指导的要求,余指导说,我看你是属泥鳅的,钻到土里头爬不出来。一球场的人都笑了。

    余指导算是典型的武汉女性,爱憎分明,队员都有些怕她,包括我这个老队员。但跟她训练,可以出成绩啊。一如武汉的天气,四季分明,热天热得恨不得在龟蛇两山上安电扇,冬天冷得你筛。但余指导和武汉天气一样,有度啊,热天冇热死你,冬天锤炼了你,你历练了啊!磨了身体,关键是磨了心啊。一句话,生活在武汉这片土地上,党赞美武汉,英雄的城市。我境界有点低,这是一个有作为的地方,一个有味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