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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日报 2024年06月0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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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杂思·

丝滑、卡顿、零等待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长江日报评论员,高级记者。

    □ 刘洪波

    钟表被视为工业社会的母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方面,时钟发明是现代机器的发轫,它预示了一个以机械运用为基本特征的时代的到来;另一方面,钟表“生产”出了现代时间(时、分、秒),现代社会的所有运转都建立在钟表时间的基础之上。

    正是因为钟表的精密构造和有效运行,现代化过程中才诞生了“机械认识论”,甚至把宇宙星辰视为一架巨大钟表的世界观。钟表把人们的时间意象从纯自然的季节轮回转变到钟表节奏,四季轮回是具象的、充满变化的、景象万千的物候,而钟表节奏均匀、平直、无差别的间断分割。

    有了钟表以后,人们的时间感知才变得“科学”起来,变得纯粹起来。由于钟表计时的精密性,人们对时间的认识从季节和年月日为单位,转换到时分秒,这不仅是基本单位的精细化,而且是把时间从日影月光的赋形中抽象出来,从而使时间从依附于外在事物转向独立存在的它自身。由于钟表走时的“自主性”,时间不再需要从人对外在事物的感应中得到,也就是消除了时间作为心理现象的特性,转而成为如同钟表般的客体。

    随着“后现代社会”到来,现代时间观念被打破了。物理学重新描述时间,“绝对时间”被相对论时间拉伸和压缩、被广义相对论中的“场”弯曲。现代派艺术体验到时间的非线性和不平直,达利绘画中的时钟从来不是一个刚性的圆盘,而是挂在树杈上的“钟布”,软趴趴摊在地上的“钟饼”。1946年第一台电子计算机的诞生,预示了一个机器化从行为推进到脑力的时代到来,这是时间观念变化的先声。

    接着,时间的精密测量把钟表圆盘上目之所视、耳之所闻的固定节奏,变成了无声闪动的数字,比秒更短的时间被显示出来,并且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闪烁频率运行,这成了社会节奏不断加速的一个显影。更精确的时间通过原子钟获得,天地一体的定位导航工具使时间精确性必须确保按高速交通来“落地”,时间测量和同步上的误差导致的空间误差虽然达不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程度,但也足以产生严重的定位偏差。

    新的母机已被发明,代替钟表的是电脑,它是后工业社会的母机。掌上、桌面和云端计算已经与人粘合在一起,成为人越来越离不开的数字网络或者说“数字罗网”,这种与人脑推理和运筹迥然不同的运算机制,建立在计算的暴力美学之上,拼计算,任何一个数字终端的瞬时能力都不是人脑所能及,而我们就生存在这种暴力计算的数字环境之中。

    当一辆数字化管理的车辆出现事故时,后台能够提供它开行中的许多数据,某时刻的速度是多少,踩刹车和踩油门有几次,转弯角度是多大,以及对各种功能的使用情况。这表明,我们的全部行为其实都被收纳到了暴力计算的体系之中,在本地(如车载电脑、手机系统等)和“云端”(远程服务器)上都留下了记录,这些行为记录都至少精确到了百分之一秒。

    精密计时和高速计算推动着数字环境的完善,使我们更频繁地接触到比秒更短的时间。只要计算能力允许,服务商就更加倾向于缩短运算所花的时间。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的效率提升,在人机界面中,虽然对人来说原本难以察觉,但对机器而言具有显著的意义。

    当越来越大的计算能力、越来越多的“更快显示”加入到日常生活中来,时间就从不紧不慢的时钟嘀嗒重新变回到一种心理感受。我们的“时间耐受力”下降了,争分夺秒变成了争夺毫秒微秒,屏幕刷新、游戏帧率、软件导入,在丝滑感上差之毫微,我们也会感到“卡顿”。

    这是一个时间空前“紧凑”的阶段。半分钟以上的视频和500字以上的文字都已算长,对这些内容的接收就超出了人们的“时间预算”。我们对秒以下的时间感受比历史上任何时期的人类都要敏感,对“稍等”有着越来越多的不耐烦,人们需要“秒回”“秒办”“秒成”。

    其实,在后现代社会,人们所求比秒还要更短,之所以还在用“秒”,只是因为还没有一个字能够像秒这样简短地表示“极速”。人们讲究丝滑、厌烦卡顿,标准就是需求—满足的“零等待”、欲望—实现的“零间隔”。钟表的嘀嗒声就是卡顿,秒针的步进也是卡顿,每秒24帧图像也是卡顿,只有时间频率快过身体感受力,才能丝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