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是吴门画派的第一代宗师、明四家之首,却终身不仕,选择了隐士的生活。他高超的艺术造诣,妙趣横生的日常生活,对于当代人仍然有着借鉴与启发意义。《不必向长安》以《卧游图册》为轴,解读了沈周的人生片段与珍贵记忆。
■ 如固定坐标,见证人们的远游与归来
西周初至唐末的两千多年间,长安十三度成为中原王朝的首都。虽然后代皆未定都于此,人们却早已习惯以长安之名指代京城。比如,中年苏轼回忆起同弟弟苏辙第一次来到汴京时的情景,便说:“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沁园春·孤馆灯青》)
实际上,“二陆初来”的晋朝都城也非长安,而是洛阳。曾经的长安是繁华和秩序的象征,承载了关于功名与富贵的梦想。当它失去往日地理的重要性,便化身为一个精神的地名附身于每一代的都城之上,依旧释放出令所有人难以抗拒的引力,辐射着整片中华大地。在沈周生活的明代,亦不例外。
成化十七年(1481年),吴江沈庠(字尚伦)高中进士。兴奋的他找到隐居相城乡下的当世画圣沈周,请其为己所藏之画作题。向来慷慨的沈周没有拒绝,于是就有了下面这首诗:
盖头漫有三间草,涂足都无十亩禾。未信长安春似海,归人不及去人多。——沈周《为沈尚伦进士题画》
此图今已不传,从诗中描述来看应是《竹林茅屋图》一类表现隐士田园生活的内容,属于沈画中常见的主题之一。特别之处在于,沈周的题诗里并没有表示恭贺或预祝大展宏图的客套话,而是暗含规劝:三间茅屋,十亩稻田,便足以安身立命。常听人说起长安种种的好,难道连那里的春天也比江南更美些吗?五十多年里“我”闻见离开长安回到家乡的人,比去往那里的人还要多。
沈周以这样一首诗相赠沈庠,用意在何?“酸葡萄心理”是可以最早排除的。因为一年前明宪宗颁布《征聘诏》点名要沈周出山赴用,被其拒绝。而在沈周二十八岁时,他就卜筮《周易》得《遁》卦第九十五爻“嘉遁贞吉”,婉拒了时任苏州知府汪浒的举荐。如果心向长安,他早就该去了。
客死京城的太医刘溥,没赶上母丧的刑部主事刘珏,在政治斗争中险些丧命、于成化初年侥幸归老的武功伯徐有贞,这些人都是沈周前半生的知交。过去的五十多年里,不曾远离家乡的沈周反而成为一个固定坐标,一个无法真正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像诗中所说的那样,见证了无数人的远游与归来。
■ 未出“江浙沪”,离合情怀融入图与文
东汉马少游常哀叹其从兄马援慷慨有大志,劝他:“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吏,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后汉书·马援传》)后来,马援封伏波将军,远击交趾,于“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砧砧堕水中”,心中念起当年弟弟少游口中的平淡生活,已不可复得(沈庠入仕后按察贵州,亦奉旨出使越南,大部分时间实际并未在京城度过)。
不想沈庠重蹈马援晚年那样的经历,当是沈周规劝沈庠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即本书书名的来由之一。但相信全书阅读至此处,你或许也和我一样看到了“不必向长安”的另一层含义:沈周做了一辈子的隐士,足迹未出“江浙沪”,却也有过相濡以沫的爱情,刻骨铭心的旅行,曾喜极而泣,亦曾痛彻肺腑。他和亲友在虎丘畅饮,亦在虎丘泪别;于西山杖游,亦在西山作奠;于祖宅秋轩内与父辈举觞为寿,又在亲营的有竹庄内陪儿孙赏月。沉浮乡里的快乐,自是奔波车马间者所无法领略的。至于那世间的悲欢离合、宠辱得丧、青春白发,更是去不去长安都无法逃脱的命中注定。
历来人们写沈周,粗识者爱其风雅而难具其深致,得其深致者又易染其暮气。这是因为沈周诗画优美的笔触下,时常流露出一种淡淡的伤逝的幽情。殊不知,沈周的忧伤源自他的清醒,他的潇洒和温情亦然。清醒地认识到今花之鲜不及昨日,今夜共话之人明日或许天各一方,所以对当下的生活投入特别的关注,细细体会看似寻常的日常,尽情于每一刻的欢愉,珍重每一次的相聚与别离。
对后人来说尤为难能可贵的是,所有这些珍贵的记忆都被沈周形之于画图,记之以诗文,而得以大大超越个人的寿命,历百年而不朽。
(长江日报记者马梦娅 整理)